小时候,当我们迎着早晨的寒霜上学时,陈四儿已经挑着一担粪往外走了。
陈四儿是他的小名,大名叫陈东升。我们不叫他大名也不叫他小名,叫他“臭蛋儿”。因为他走过,就会留下一路的屎臭味。他又是光头,不管炎夏寒冬,他就顶着那一头的亮光晃来晃去。
挑粪这个活儿,没人愿意干,用二姑的话说,只有“光棍没出息”的人,没什么本事,才干。于是,每当陈四儿咔吱咔吱地晃着扁担走过,我们就停下来,冲着走远的陈四儿喊:
光棍没出息,
喊着要婆姨,
晚上抱冬瓜,
眼泪和(huo)鼻涕。
陈四儿听多了以后,就不再恼。也不放下担子,喊:“谁编的今晚我找你妈去。”于是就有人大声骂他,陈四儿也不回。已经走远了,有人突然捂住了鼻子,叫一声,啊呀,好臭。我们就大笑起来。
陈四儿就在我们那条街上,离得也不远,就隔着一堵墙。姑父同情他,有时回来碰到了,就叫他到家里喝酒。他始终不来,说自己晦气,人不待见。如果谁家有了红白事,他也是随了份子,不去喝酒。我们那里的乡俗,不管人多大了,只要还没有成家,就不算成人,也就不需要顶家事。自然,也就不需要随份子钱。可陈四儿说,我这随了份子,就觉得自己有一个家了。这么说,到让人不好意思拒绝了。时间一长,大家好像忘了他还是一个人。在夜晚听到笛子声响起的时候,姑父就会说:“四儿可怜!”
那会儿村里还没有电视,晚上人们娱乐的方式,就是围坐在四合院里,妇女们搓麻绳纳鞋底,男人们抽烟喝茶,讲故事侃大山。有时五叔会要二佬拿出他的二胡来,吼上两嗓子。他最喜欢唱黑脸,黑脸中最喜欢包文正。总是嘴里打着过门:“切得嘞个切切,咣。”先来一个亮相,用手挽一下下巴事实上不存在的胡子,就唱起来:
包文正打坐在开封府……
我们就鼓掌叫好,他就更兴奋地唱下去。二佬那杆吱吱呀呀的二胡就响起来。
但每次隔壁的笛子响起来时,五叔就不唱了,冲二佬来一句,你拉的是二胡?锯木头呢吧,不唱了。说完气哼哼地坐在板凳上喝茶。五叔在西山里挖煤,是工人。在村里,工人的地位明显比其他人要高。我们院子里,只有五叔和姑父是工人,二佬不免牢骚几句,五叔就骂。于是二佬也就不再争辩,收了二胡回屋睡觉。
我那时的印象里,笛子就是一个神奇的物件儿。很好奇什么样的物件儿可以发出这么美妙的声音。五叔见多识广,我就问他,他往往没好气,说:笛子就是竹子,就一根竹子!
尽管我不怕五叔,但我就不再问。
有一次,我和林生偷偷跑进陈四儿家里,就想看看笛子长什么样儿。林生在院子里望风,我趴在门边看里边有没有人,还没有看清,后脖子就被人抓住了,接着就听到陈四儿问,偷偷摸摸的,想干什么?
我想狡辩,林生早什么都说了。气得我狠劲儿踩他的脚。陈四儿笑了,半拉半拎地把我们带进了屋子,从炕上拿出来笛子。
呵,笛子!
我摸着它滑溜溜的表皮,举着它冲门口亮光处,看它是不是通的,又用小指戳那一排黑洞洞的小眼儿。
陈四儿就笑起来,拿过来横在嘴边,开始吹。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吹得是《苏武牧羊》。当时就只觉得笛子太神奇了,吹笛子的人太了不起了。还没有听完,就吵着要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