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月老曾说他失了一位故人在这黄泉地狱里。
我依然淡淡的熬着锅里的汤,不言语,亦不理会。
他又说前些日子落了一支白玉的簪子在这黄泉地狱里。
他说,那簪子他生生磨了千年,才得了那般水灵好物。实乃他的心头好,必要找回来的。
我轻轻的顿了一下,手里鬼骨头捏紧了几分。
月老笑了,“孟婆,你可曾见是谁拾了我那白玉簪子?”
鬼骨被我利落的扔进火炉里,发出刺啦刺啦碎裂燃烧的声音。我的头上正斜斜插着一支纤细的鬼骨,银发丝丝缕缕的缠绕着。我淡淡的看向他,“不曾见过。”
他含着笑的眼瞬间冷了,指尖隐约跳动的红丝直直的朝我飞来。
我瞬间明白了,紧紧的将袖笼捏住。一道玄色黑影瞬间站在了我身前,阎王朱笔一点就挡回了月老的红线。他一张脸冷到极致,沉着声音问:“月老这是何意?莫不成是看我这孟婆不顺意,便日日来扰她。今日竟还想动手?”
月老负手而立,狭长的眼睛眯了眯,“我倒想问问阎王何意?留我天界的仙子在你这地狱煮汤,可是嫌我们天界无人?”
阎王不紧不慢的看了月老一眼,脸上泛起冷笑,“我这黄泉地狱里眼下只有一位不请自来的仙,但我还未曾想过让他熬汤!”
我立在阎王身后,拧着眉。我知月老方才的攻击不是为了伤我,他是想取我袖笼里的白玉簪子。
月老不气不恼的看着阎王,“事已至此,我不愿与你多有事端。但我也是求了天令来此,还请阎王也莫要阻我。”
阎王冷笑更甚,看也不看月老一眼,把玩着手中的朱笔。轻飘飘的说:“天令,你可求。若我只是说一句,天界的月老,扰我地狱秩序,造谣生事缠我地狱的孟婆。你说,你的天令是能保你颜面呢?还是能保你们天界的颜面?”
忘川河畔的风极大,吹乱了月老的银发,吹皱了他好看的秀眉。红衣的颜色着进了我的眼里,刺目微疼。我从袖口掏了白玉簪子,白玉温润透凉。手心微润,“仙人,那日是我拾了这簪子。”
阎王的笑意顿僵,漆黑的眼里透着冷意,一支朱笔捏紧了几分,冷眼盯着我。脸上透着掩不住的怒意,“看来,是本王多管闲事了!”字字句句冷的像是从忘川河水捞起来说的一般。
我拧了眉,垂头微微低下腰,“未曾谢刚才阎王出手相护,仙人与我误会一场。引了阎王前来,孟婆自会领罚。”
阎王轻眯了眼睛斜瞥了我一眼,嘴角闪过一丝自嘲,朱笔一转。我眼前的晃过一道鬼影似的,就空了。
我自觉有些愧疚,面无表情的将白玉簪子递给月老。
月红却改了颜色,眼角嘴角爬上了喜色,“既你捡了,那便是它与你有缘。”
身后的汤锅寥寥升起轻烟,氤氲一片。我摇摇头,语气有些急,“仙人说笑了,还请收回。”
我使了力气轻轻抛去,扭头便不再看白玉簪子,也不看他。心里不停的闪过一抹黑影。有细细的黄沙磨砂在我的纱衣上,隔着皮肤渐觉细细密密的疼痛。我用了力气抖落一身黄沙。轻尘飞扬,灰爬满了我的面颊。
月老站了许久,絮絮叨叨与我聊着天界,也聊他红园的情花。他只管说,并不在意我是否在听。仿佛不管我听与不听,他都淡淡的讲着。而我,却只是装作在听,或不在听。反正都没有回应……
“鬼神仙……鬼神仙?”
我手里重复着前面的动作,耳朵却长去了别处。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端过碗喊我,我猛的一惊乱了刚才的动作。勺子瞬间从我的手里滑落了,直直的砸在锅里,溅起鲜白的汤汁,滴落在我的手上。细碎的疼痛爬上心头,我一边暗叹:果然一心不能两用。一边转了神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妇人。
妇人虽头发花白,可精神却极好,若不是她双脚浮着,脸色苍白出现在这黄泉地狱里。我定觉得她此时是坐在茶馆里看热闹的老太,她手里稳稳的端着汤,脸上确是平淡至极,好像那只是一碗粗茶一般。她见我回了神,脸上露出一丝慈祥的笑,“原来鬼神仙也会丢魂啊。”
我暗暗敛了愧色,淡淡的看她,“喝汤去吧。”这话每日我都会对无数轮回的鬼的说上一句,说多了竟成了习惯。
老妇人脸上的笑意也敛了,嘴角微微掘了一下,甚不满意我的话,“我倒不是固执之人,我只是想和那老伴一起投胎。下辈子也好找些。”
我暗暗一笑,“若有缘,自会再见。”
老妇人抬了褶皱的眼皮看我,悠悠的说:“我与他最是有缘。
我嫁与他时,他家茅草房只有一间,我那后娘逼着我嫁一个有钱人家去做妾,还说什么荣华富贵享不尽!哼,我自个悄悄就与我家那老头私定了终身!结成百年。
如今我死了,也不知他怎样了。我生前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旁人都跟他道:你既已有家业,她又无生养,那便休了去,再另娶她人吧。”
“我那老伴竟硬生生在除夕夜上,撵了那嘴碎的亲戚,放了话说,此生与我,生同衾,死同椁!”
“你说,我现下既先来了这里,留他一人孤苦在世,我怎的放心喝汤去也。若是投胎早了,来生被别人先娶了去,又如何对得起他此生如此相待?”
老妇人稳稳端着汤,嘴里不停不歇。我听得怔神,看她讲得久了便望一眼汤,她也仍不觉醒,依旧自顾自的讲着。我扶着额,耐心的听着,也与她应上几句。碗里的汤冷了,又换温热的与她,又冷,又换。
月老浅浅的笑笑,随手就捻了根红线,绑在老妇人的手上,“老人家,你且放心。我将你和他的红线系好了,下辈子也是找得到。”
老妇人抬了头大喜过望的看着手上的红线,又看看月老,“你是地狱的哪个神仙?此事可不能玩笑,你莫不是骗我?”
月老倒是好脾气的紧,淡淡解释道:“地狱哪来的神仙啊!吾乃天界的月老,偶然至此。我说的话自会作数!您大可放心便是了!”
老妇人这才跪地拜谢,又絮絮叨叨零碎的讲了些她与老头的故事,才喝了汤走向了奈何桥。忘川河畔风大,黄沙肆掠的磨砂在我的脚下。
月老笑我:“你堂堂黄泉孟婆,何故这般好说话。”我淡淡的看他一眼,他一身红衣着实刺眼,在这八百里黄泉再无颜色可比。
我将手里的阳卷握得紧了几分,“许是因为一位故人。”
老妇人原名唤阿岁。阿岁母亲生阿岁时难产了。足足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阿岁。她母亲泪眼朦胧,看着这个皱巴巴的孩子半哭半笑着。接生的婆子为她打理好一切,替阿岁的母亲包了头帕,“夫人,月子里哭不得的!以后患了眼疾就不好了!”
阿岁的母亲轻轻用袖口拭了泪回:“这孩子若是个公子,以后也就不必再受我这般痛苦。可我又极喜欢女儿,都说女儿是最贴心不过的了。我这心里是又忧又喜。”
接生的婆子淡淡的笑着,替她理着被褥,“夫人的心思可真是细。我原还以为夫人是不喜小姐呢。小姐生得这般灵巧,日后必是富贵命的。老爷回来看见也定会喜欢的,夫人且宽着心便是了……”
模糊的窗纸白得有些发黄,虽紧闭了门窗,可一盏烛火却还是摇晃着灯花,独自在这夜里燃成滴滴点点的泪花出来。接生的婆子理着被褥的手突然顿了顿,眼里闪了神,抖着声音喊:“夫人……这血……”
街道上的铜锣声声响,惊了夜风,惊了梦中酣睡的人,惊晃了那盏微弱的烛火。阿岁的母亲在惊扰的那夜里,悄无声音的永远睡着了。铜锣声声,惊不醒,阿岁的哭闹也惊不醒。
那之前,阿岁的母亲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望向漆黑模糊的窗外说:“老爷若是回来了,你且告诉他,给这孩子取名阿岁吧。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愿她岁岁平安便好。”
阿岁从小失了娘,在祖母膝下长了几年,祖母也因病去世了。阿岁的父亲早就已经新娶了夫人,还纳了一房姨娘。阿岁原本应该是要跟着夫人过的。奈何夫人刚刚怀了身孕,说阿岁过于顽皮了些,又无人管教怕会冲撞了肚子里的孩子。便又将阿岁暂托了姨娘照顾。这姨娘倒是个简单的人,对阿岁也当是小姐一样照顾着。虽然没有太亲昵,可也还算尽心尽力的。
可没过多久,这姨娘就病了。多少大夫来看,也没见好。一日一日的拖着熬着,没熬过一年,姨娘也去了。
阿岁见了姨娘被人穿了一身崭新的花衣裳,还有漂亮的金丝绣鞋。姨娘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这般富贵漂亮过,死了倒体面得像个富贵人一样。
姨娘的丧事并没有大办,爹爹只是叫人拆了府里的红花,连白巾都没有挂。不知是哪个时辰,就有几个抬棺的,将装着姨娘的棺材抬走了。抬去了哪里?埋在哪里?
这些,阿岁都不得而知。府里的婆子们说:“这姨娘病得蹊跷,莫名其妙的就病了,药石无医的活活拖了一年才走。又无儿无女的,不是个好兆头。”
阿岁静静的站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想,她喊了姨娘这么久,姨娘也曾抱着她说:“我哪怕是有你这样一个小姐傍身也是好的啊……”
阿岁从她的身上跳下来回:“那我就是你的小姐啊!”
姨娘只是凄凉的笑着,“你原就是我的小姐啊!”
阿岁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说姨娘无儿无女。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夫人骂她的一样。夫人总是在无人的时候指着阿岁骂:“你娘是个没福气的,生个小姐还把命丢了。还留你这个小克星活着扰人,走哪克哪!”
有时奶妈抱了夫人的儿子宝儿在院中玩耍,阿岁见他可爱想与他玩。夫人就赶紧叫奶妈抱宝儿走,“莫让她靠我家宝儿近了!若是霉了我家宝儿,你可仔细你的皮!”
阿岁是孤独的,沉默着在这府里长大。很少有人问及她,很少有人与她说话。她就像长在院墙下的杂草一样,沉默的悄然的在这个热闹又冷清的府里长着,老婆子们和丫鬟们都喊她:“阿岁小姐!”
没有过多久,夫人的宝儿就病了。夫人请了人来看,说是阿岁的命盘太硬,克家人。
后来,阿岁便被送去了庄子上养着。长工王更与别人不同,玩笑时喊她“小姐”,在只有她们两个一起玩闹时,唤她“阿岁”。
王更是阿岁小时候心目中最厉害的人。她刚被送去庄子上的时候,不喜说话,也不笑。整日闷在房间里,对着朱红的房顶横梁发呆,痴傻一般。外人都说阿岁小姐的命苦,好好的小姐不在府里享福,被送来了外面的庄子上养。如今看了她这般痴傻着的样子,更加让人唏嘘不已……
王更比阿岁大几岁,他总是悄悄的去田间的草垄里捉了蛐蛐放在竹子编的小娄里递给阿岁看,“小姐你看,这是蛐蛐,它会叫!”
阿岁不理他,也不看什么蛐蛐。她依旧呆呆的坐在长廊上,看莲池里的锦鲤来回的游着,烂泥就在它们身下,它们也不跑也不怕。春天的时候,王更做了纸鸢带着阿岁去山坡上放。他指着天上飞着的纸鸢说:“我们这里的人说,若是有什么不好的。不要藏着埋着,说出来就会好了。阿岁你有要讲的吗?”
阿岁仰着头,泪眼朦胧的看着纸鸢,却没有说话。她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如何说。她只是久久的看着远远飞去纸鸢,颤颤巍巍的在风中抖着,晃着。
王更扯过了纸鸢的线绳,用牙齿咬断。纸鸢瞬间朝着天顶上飞去了……飞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快……
阿岁急了,跑着跳着去撵线头。可她怎么也跑不过,飞远的纸鸢……
“你既不说,那就让它带着你不说的话走吧。它带走了所有的不幸,以后你在这里就会好的!这也是你婆婆说的!”
阿岁的泪顺着她耳廓缓慢的落,落在脚下湿润的黄泥里,落进她乌黑的头发里,落在王更慌乱替她抹泪的一双粗糙的手里……阿岁仰着头,风中的云飘远了,风中的纸鸢也飞不见了,斑驳的阳光透过云层,射出金色的光柱,直直照着庄子,照着大地。
这个庄子是阿岁母亲当年陪嫁的庄子。庄子上住了一个老人,听说是阿岁母亲的奶娘。阿岁喜唤她:“婆婆”。
婆婆总是摇着头,摆着手回:“小姐使不得!”
好在庄子上并无闲人,阿岁又固执得紧。时间长了,奶娘便由了阿岁唤她婆婆。婆婆总与阿岁讲一些阿岁母亲的趣事。有时讲着讲着笑了,有时也笑着笑着哭了。
哭哭笑笑中,阿岁就渐渐长大了。婆婆总在为她梳发的时候,抚着她的青丝叹:“你与你母亲真像是一个模样刻的。美丽,又善良。可……”
阿岁怎会不知婆婆要说什么,她总是打断婆婆的说话。一股脑钻出了厢房,跑去了外面野。婆婆总是望着她的背影喊:“小姐!莫跑远了……”
庄子上的风景极好,小山环绕,溪水长清。王更早就教会了阿岁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翻螃蟹。现在阿岁渐渐大了,她不在随意的跟着王更到处跑着玩闹了。她只是悄悄的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
夕阳落在不远处的山尖,人们仿佛在跑快一点就能追上,摸摸它。或者爬上去,跟着它一起飞去天上,看曾经的纸鸢飞去了哪里。王更悄悄把在山上采的野花,用柳条编成漂亮的花环。悄悄的走近阿岁的身后,替她戴上。阿岁一转头,就成了花仙子。阿岁一笑,就把花香都笑到了空气里。阿岁站起来,迎着山风轻轻的舞着,那就更美了。像是山间的精灵仙子一样。
看呆了王更,看傻了太阳。太阳闭了眼,就从山间滑了下去。溪水哗啦啦的鼓掌,鸟雀悄悄的飞旋在她的身旁。
王更黝黑的脸上有藏也藏不住,盖也盖不上的欢喜。他挥手撵了鸟雀,带着阿岁穿过黄了的稻田。捉一只红蜻蜓递给阿岁。阿岁轻轻的捏着它翅膀看它,眨巴眨巴眼睛,又将它轻轻的放了。王更伸手挠挠后脑勺,傻乎乎的裂开嘴笑。牙白的像是婆婆做的豆腐一样。
阿岁低下了头,转身小跑着回了庄子。清风穿过她的耳旁,煽风点火似的撩拨着她乱跳的心。悄悄话悄悄的讲在心上,偏偏让恼人的风吹去心上人的身旁……
夜里狂风大作,吹得院子里的海棠树乱响,鸟儿飞跳着煽动翅膀。清晨时,阿岁醒来庄子里的人们就已经在忙碌着了。婆婆为阿岁挽发的时候,哀哀的叹了口气,“昨夜风大,吹得海棠树上的鸟窝坠了地,碎了。那鸟儿惊了一夜。唉……”
窗外果然有鸟儿悲鸣着的声音,声声脆响在阿岁的耳旁。阿岁也叹了口气,转念一想,便不在哀伤了。她柔着声音宽慰婆婆:“婆婆,那王更什么都会,等会让他做一个鸟窝放在那里便是了。”
庄子外面突然有婆子匆匆跑着来喊:“府上来人接小姐了!”
婆婆在挽好的发上顿了一会儿,翻箱倒柜的找出了几件像样的首饰,插进了阿岁乌黑的发里,“小姐此去,定要将婆婆教与你的礼仪规矩谨记。莫让她人轻看了你在庄子上长大,日后寻婆家时……”
“婆婆说的何话?我倒不想回府里,回去作甚!”
婆婆推拉着不情不愿的阿岁,“小姐莫说气话!这庄子你往后可随时再来,只是府里你必定得回去的。否则,耽误的是你的一辈子!”
管家恭敬的迎了阿岁上马车。阿岁频频回头去看,没有见着王更来。她想,左不过是回府几天就回来了,也没有太在意。上了马车,掀了窗口的帘子喊:“婆婆莫忘了,让王更哥把鸟窝堆了重新放回去。”
管家的脸沉了沉,淡淡的扫向庄子里的婆子妇人们。婆婆眉间紧了紧,回道:“小姐快走吧!老婆子我会照顾好这庄子的!”马车咯吱咯吱的转动着车轱辘,留下了长长的轱辘印,深深深浅浅,断断续续的向着前方走远了……
王更手里紧捏着一支杜鹃,默默追撵着马车。脚下的草鞋有细碎的石粒磨着脚底,水泡一个一个的长起。他一直悄悄的隐在小径上追着马车,跑啊……跑啊……直到马车出了庄子,遥远的化作了他眼里的一个黑点时,他才停下来。大口的喘着粗气,红着眼睛,手里的红杜鹃已经焉了。他瘫坐在泥地上。伸着脖子,望着远去的马车无力地喊:“阿岁……阿岁……”
马车里颠簸的阿岁恍惚听见了王更的喊声,掀了帘子四周探望着。却什么也没瞧见。满心的欢喜瞬间空了,空落落的双手支着头想:不知王更知道我走了,会不会四处找我。不过,我去去就回。也不要几天的。
王更其实是第一个看见府里来了马车的人。一大早他就上了山坡去采开得鲜红的杜鹃花。这花只有淡淡草香,但颜色却极漂亮。阿岁看了,定是极欢喜的!看见马车后,他随手折了一支杜鹃,便匆忙着跑回庄子,通知庄子里的管事。管事不慌不忙的哦了一声:“原就来了消息,要接小姐回去。不想竟这快,今日便到。”
王更急着追问:“为何接小姐回去?”
管事扔了手中的账本,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一下王更,“小姐是府里的小姐。即使不受宠爱,那也是府里的小姐!身份比起我们这些庄子里的人来说,那也是小主子。命生来就高人一等!此番年龄也到了,自然是要接回府里,议亲论嫁都得从府里过的。”
“我劝你啊,一个长工还是做好长工的本分!莫要妄想癞蛤蟆能吃上天鹅肉!”
王更咬着牙,没有说话。转头就跑去庄子里想找阿岁。跑到门口时看见了他娘正捏着一只鞋面子,坐在青石台面上不急不缓的说:“更儿来了啊!坐吧。”
王更急急的说:“娘,我有事!你让让!”
王更娘一手放了鞋面子,拍了拍手上的灰。抬眼深深的望着王更,“我知道。我在这里等你就是要跟你说,阿岁是小姐!再不得府里喜爱,那也是小姐命,小姐身。你只是一个长工,说不好听点。一个奴才!你想对小姐说什么?我们的身份,离小姐得远远的,才是正经帮她!你难道不明白吗?”
“若是你与小姐说了什么,传了出去!或者让她做出什么事来!你就是害人害己!还会害了整个庄子的人!我们穷人命贱,对于主子来说,捏死我们,跟捏死蚂蚁一样!儿啊……听娘一句,真为小姐好,就回去吧……”
阿岁的马车完全消失在王更的眼里后,王更还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手里的红杜鹃碎了,碎了一地,斑驳着星星点点的红从他指缝间挤了出来,落在了泥泞的土里……
阿岁回府不过几日,夫人就露了尾巴出来,要将阿岁说亲给一个官户人家做妾。阿岁怒红了眼,砸了闺房里许多的物件。有家丁守在她的门前寸步不离。阿岁的爹远在外地,一时半会无法回府。夫人写了书信去,说是阿岁自己情投意合,非官户人家不嫁,且已传出许多流言蜚语来。还望老爷定夺!
阿岁的爹气得胡子都直了。虽然他没有好好管教过这个女儿,可到底是发妻留下的唯一的血脉啊。当年送去庄子,也是为那算命的先生所说阿岁命盘太硬,克家人。为了整个大局考虑,他不得不狠心送阿岁去庄子。可如今,这般,唉……
他没有回信,身边也着实脱不了身。他连夜派大公子宝儿,现在大名已唤枫哥,回家中处理一切事宜。临行前他一再交待枫哥:“阿岁是你长姐,虽未与你一同在府里长大。可你小时候她还是将自己喜欢的玩意都悄悄给了你。爹与你念这点情谊,到底是知你那娘的为人处世。望吾儿你心中应自有清明!”
枫哥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的,年纪虽小,可见识极广。父亲派他回去,一是信得过他的为人。二是,他是家中唯一的男丁,早晚也要掌管家族的。此事,也算是磨炼他一番,探探他的性子。
枫哥跨步上马,重重的点点头,“父亲放心!孩儿定不会让母亲这般妄为的。长姐虽未与我一同长大,但她依然是我们府里长姐,代表着我们府里颜面!娘此次实在糊涂了,还望父亲莫怪与她!”
阿岁爹晃了晃手,不再说话!而阿岁还没有等到枫哥回府就出了事。
阿岁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软弱可欺的小姐了。她在庄子上这么多年,无拘无束疯野着长大,早就已经忍不下,受不了这般的算计和欺辱了。
一天夜里,阿岁悄悄的将柜子里的衣裙撕成条缕,结成长绳。顺着阁楼的窗户爬出去,翻出院墙跑了。消息传回庄子的时候,府里的家丁四处搜索着,翻找着整个庄子。婆婆花白的头发更加白了,慌张的捏着手一遍一遍询问:“大小姐到底出了何事?现下又去了哪里?”
家丁不耐烦的推开她:“我要知道,我还在这里找人!我早就去领赏去了!走开,别妨碍我!”
王更得知消息后悄悄的找遍了阿岁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却都没有阿岁的身影。他慌了心神,一遍一遍骂自己,如果当初自己在坚决一点!哪怕一点!不让阿岁回去的话,如今也不会让阿岁流落至此……
他一直顺着从庄子到府里的路上来来回回的寻了整整三天,都没有阿岁的消息。天空黑云密布,狂风暴雨顷刻而下。王更一下子跪在了大雨之中,嚎啕大哭!捶着胸口,对着天大喊:“老天啊!求求你让阿岁平安无事!我愿此生折寿只换她平安便好!”
一把油纸伞撑在了他的头顶。一个嫩黄衣衫的姑娘,蒙了纱巾,只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看着他缓缓的说:“刚才远远见一人大雨中嚎啕,以为是哪个疯子呢!不曾想是你!王更,你何时疯了的?我竟不知。”
王更从泥泞里站起来,紧紧了抱着阿岁,“你去了哪里?我找不到你了!差点想去阴间找你了……”
阿岁拉着王更朝着一家客栈走去,客栈的老板娘笑嘻嘻的看着她说:“姑娘回来了。今日有人拿了姑娘的画像,又来寻了。我将他们打发去了……”
阿岁道了谢,上楼去了。阿岁告诉王更,这家客栈的老板娘是以前养过她的姨娘的妹妹。姨娘临死之前,老板娘曾去看望过姨娘,夫人不许。阿岁偷偷将后院的门打开,放了老板娘去看姨娘。
姨娘自知她自己生的不是病,她是中了毒。可奈何她只是贱命一条,别无她法。求了自家妹妹在自己死后能将自己葬去一处僻静的地方,莫要教她人随意弃一处肮脏,不得清净之地。
老板娘这些年来一直记恨着夫人。虽无能力将她告到官府之上,却一直怀恨在心!在阿岁逃亡的时候,跑遍了所有客栈都没有人收。最后抱着一试的心理来到了这个小客栈,阿岁记性好,认出了老板娘。老板娘得知了是阿岁,又听了阿岁的事情。自然救了阿岁,并将她藏在了客栈之中。
阿岁和王更这一次再也不顾什么身份地位了。客栈老板娘赠了她们几匹红布,又取了几件粗糙的首饰给阿岁,“不是我不帮你们证婚,只是你家的势力到底是……”
阿岁摇摇头,笑着谢过老板娘。拉着王更去了半山的月老庙里,为月老披了红布,为自己盖了红盖头,对着天地,对着江河,对着彼此行了礼,从此结为夫妇,生死相依。
枫哥回到府里的时候,阿岁和王更私定终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城里。他暗暗叹了一口气。虽然快马加鞭一路赶来,到底还是错过了挽救阿岁。他觉得自己深深的辜负了父亲所托,虽然长姐没有做妾。可与一个长工私定了终身,到底还是……
枫哥回了书信给父亲,又悄悄将此事隐了。提了王更的身份,又将整个庄子做成嫁妆,陪嫁了过去。虽没有大势张扬摆酒席送阿岁出嫁,但也算全了父亲的心意。父亲回信:“如此便罢,此后再无关系。”
阿岁也乐得开心,在庄子里和王更过起了幸福的小日子。婆婆笑着叹气说:“唉,虽少了荣华富贵,失了身份尊贵。但到底,如了你娘的愿,你这一世平安如意便好。”
阿岁和王更一直过到了白头。也曾吵闹过,红过脸,这王更却从没有一次让阿岁落过泪。阿岁一直未有生育,王更也一生不离不弃的和她过着。
外人谁若是提一句阿岁的不是,王更必然要红着脸,硬着脖子发脾气吼回去。护犊子的样子像一头倔牛般,庄子里的老人都笑着打趣他:“你家阿岁喊你回家吃饭嘞!你还不跑快点!”
直到王更七十那年,王更病逝于塌上。他走之前对阿岁说:“老婆子,我怕是要……对不起……你了。先你一步,留你一人……冷被而卧。你万要看开,此生有你……已是万幸!若是我……见了那阎王,也定求他……让我在……黄泉地狱等你。我再和你一起!……老婆子,你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啊……”
阿岁红着眼睛,泪水滚落在被褥上。她重重的点头,说不出一句话。开口便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进了嘴里,又咸又涩……王更死后,阿岁昏昏沉沉的昏迷了几日。庄子里照顾着她的人都说:“这老太太怕是也要不行了……”
可她后来竟又好了起来,还和从前一样能吃能喝。只是她记忆错乱了。常常认错人。见了谁都认不清,看着壮实一点的后生她就喊:“王更!你来呀,过来呀!”
大夫说她是痰迷心窍,失了神智。
阿岁就那样在没有王更的日子里,又活了十年。直到现在来了我这黄泉地狱,她依然记不得王更早就已经死了。先她十年来了这黄泉地狱。
我合上了阳卷,看着不远处急忙赶过来的老头。他的步履蹒跚,佝偻着背,朝着我的驱忘台走来。黄沙盘旋在他的脚下,钻进他陈旧的鞋子里,磨砂他的脚底,他也不在意,依旧匆忙的赶着过来。
他走近时,我才唤他:“你来了。阿岁刚刚喝汤走了。”
他看了看远处那一抹熟悉的声音,眼圈红了,老泪酿在眼里,“她来了。”
王更死后到了黄泉地狱里,他求阎王让他留在地狱时,阎王原是不允的!他竟然在鬼门关外整整跪了三年。跪坏了一双腿,膝盖严重烂了,流着水侵在黄沙里,引了牤虫绕在地狱嗡嗡乱叫着。阎王听得烦了,才允了他在这地狱里,做一个扫沙的差事。
如今,已经整整十年了。我端了汤与他,“快去吧。你们本就是有缘的。”
他先跪地拜我,才起身喝汤,又依旧步履蹒跚的走去奈何桥……
黄沙漫天而起,一片黄烟朦胧中,一前一后,两个蹒跚身影,交错在这黄泉地狱里。
若你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走在前面的老妇人,她的嘴角正噙着笑,眉眼上也飘着笑,她的步子极慢,似乎要等着谁。
后面的老头子,嘴角杨着藏也藏不住,盖也盖不住的欢喜。他的步子极快,像是要追赶着谁。八百里黄泉,远远的落在她们身后。
黄沙漫天飞扬,狂风大作,抹灭了一切的痕迹。只有黄沙地上却深深的刻着她们歪歪斜斜,一前一后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