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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如果你乐意听,我会试着跟你讲讲这起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故的起因经过,跟你讲讲我居住的地方,我周围的环境,我平日常做什么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就像梭罗在《瓦尔登湖》中讲的内容差不多。反正在我看来是差不多,但我目前不敢确定,《瓦尔登湖》我只看了开头几页,后来它丢了。在我住的地方,谁家屋里出现一本书是怪事,丢东西却是常事。
因为没读完,所以我不敢言之凿凿地说它到底讲了什么,也许,仅从我知道的前几页来看,它是这样一回事,通篇读下来,它又变成不同的另一回事了。我对很多事情都不敢下绝对的论断,我觉得世界之大尚有太多我未知的地方,有太多等待人们探索的领域,不过这里说的“人们”里一定不包括我,这话让我亲口说出来实在太让人难过了,这对我来说,未免太残忍了,几秒钟前,一列飞驰的电车撞到了我,把我撞飞出去,此刻我正在空中做着抛体运动,很快就会重新跌回地面。
不过,倒也无所谓了。生命将终的人会自然而然地分成两队:一队会使劲地扑腾,争求渺茫的生的希望;另一队,也就是我位列其中的这一队,我们这样的人什么也不在乎,好像这条命本来就不属于我们似的,既然如此,生命消逝也就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的确,有没有可能生命本来就是借来的,所以必定要归还,这就正好解释了为什么所有人都难逃一死,研究了千年之久的“长生不老”项目至今没有实际进展,也没有任何成功的案例。是的,我对此给出的解释就是:生命是借来的。
你们可能觉得我是个笨蛋,但那也无所谓,像我这样的人什么也不在乎,当然也不在乎你们这帮外人的想法。我现在两耳堵塞,双眼闭合,我分不清是我主动把它们闭上的,还是喷出的血灌到里面把它们堵住的,这不重要,反正结果就是我完全沉入了自我的世界,在这里尽情地自我陶醉着:
我想到我刚才得到的论断:生命是借来的。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默读着,回味着其中的深意,我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句子,而我凭借它变成了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我是在为了全人类而进行思考,代表全人类向一个个思想高地发起冲锋:是的,我思想的一小步乃人类文明的一大步!怀着这样的信念,我的思想攀缘而上,脚步艰难却坚定,最终它到达了山顶,登高揽胜之际,有一双手递来一块石板,我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印迹:
“生命是借来的。”
笔落,群贤毕至,原来我已经到达了哲学家们的英灵殿,为了表彰我的功绩,哲学英灵委员会决定给我分配房子。为首一个热情的老头正在向我介绍着,我认得他,他叫海德格尔,他伸手指向远处的半山腰,给我看那儿的一间小木屋,他说那就是组织给我分配的房子,和他在托特瑙山的那间是同款,朝向也一样,木屋旁都有小溪潺潺流过,他说凭着他自己生前多年的亲身经历,他可以打包票说我一定会对这间屋子感到满意。
但我本能地感到惶恐,拒绝之辞差点脱口而出,因为我原来住的地方就很小,好几口人挤在一起,屋里充满汗臭味和尿骚气,目之所及是油腻的胳膊、肩膀、脖颈,耳边尽是琐碎的呜呜渣渣,最可怕的是:有时我哥会自渎——也就是自慰,他完全不避讳屋子里其他人,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有一次我和他打了一架,差点要把他那玩意儿打断了,从那以后他就不在屋子里做这事了,他现在敢光明正大地站在门口,站在路边,面朝路中间,裤子褪到膝盖的位置,直接开始“放手一搏”。这太可怕了,可是没有人在意,他们对此不置可否,甚至觉得有趣。那时候我住的地方周围也有溪流经过,不过它一点儿也不美,它是一条臭水沟,一年四季里附近的人总把脏水泼到屋外的路面上,水就顺势流到路两边的低洼处,汇成了这条臭水沟,一年四季都有附近的孩子们脱了裤子把这条水沟当厕所,所以这里一年四季都有一股臭味。小水沟流经这附近每家每户的门口,像一条护城河,我不知道自己处在上游还是下游,我觉得无论上游还是下游应该都差不多。
总之,海德格尔先生一说小屋,而且小屋周围有溪流经过,我就本能地想到了过往人生中亲眼所见的种种那些,于是本能地要拒绝。但我很快想到自己既然已经位列仙班,身居哲学英灵殿中,那我自然算是跻身伟人的行列了,是的,伟大!这个词让我镇定下来,我现在的环境绝对完全不同了,我可以享有独居的权利,我周围可以没有邻居,就算有,也都会是同样伟大的人,小溪永远明亮清澈,所以没什么好害怕的。另外,“生命是借来的”是一个伟大的论断,我现在是个有贡献的人,有功而不受禄是大罪过,考虑再三,我决定接受哲学英灵委员会给予我的礼物,我决定要以幸福的心态迎接它,我的嘴角浮上一丝微笑。
朋友,如果你此刻恰好在这个街角,而且如果你的动态视力恰好足够优秀,那你有机会捕捉到我这一幸福的微笑。首先你会注意到一个在半空中做着抛体运动的人,那就是刚被电车撞飞出去的我,在我飞到最高点的那个瞬间,你得格外仔细地盯着我血肉模糊的脸,正是那个时刻我在自我世界中感受到了伟大的幸福,你会看到我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我真想让你看看,虽然我估计当时场面也许略带血腥,但是在那个短暂的幸福时刻,我希望你们都能看到我。
我清楚地知道这种幸福感稍纵即逝,很快我就要下落,摔到地上了,大概半秒?或者0.75秒?你可能要质疑我对抛体运动是否真的了解,虽然我早不去学校了,但在初中那会儿我的物理很有水平,得到了物理老师们一致的夸赞。物理是研究世界运行规律的学科,而我对这类事情的感知力异于常人,所以学起物理来毫不费力,他们管这叫天赋。可惜现在我的双眼被血糊住了,只看得见一片红色,要不然我就可以目测一下距离,然后我可以估算出这场事故中所有你感兴趣的物理量,哪怕是电车的动能、动量、冲量之类的这些我没在课堂上正经学过的东西,我凭当初自学的水平也能估算出来,而且误差绝对精确到整数位。可惜现在少了“距离”,我就没法和你说物理了。如果你乐意听,我只能跟你讲些枯燥无趣的事情,比如这场事故的起因经过,我居住的地方,我周围的环境之类的东西,这些大部分人毫不关心的东西,这些大部分人不乐意听的东西。
【Am】
如果你再凑近一点,或者如果你的听力足够出色,你也许能听到我胸腔中沉闷而强劲的心跳声,我的心跳从未如此猛烈过,我也从未如此紧张过。现在我正坐在校门口不远处的街角,身后倚着个挺大的广告牌,在我的左手方向,一个不远不近的暧昧距离外,是那个全城出名的破败街区,据说上个世纪那里还挺繁华,但现在成了烂摊子,变成了夹在现代化城市中间的一个不协调的脓包,不过我也没进去看过,不知道里面到底什么样子,我对这种事并不关心。
心脏仍在猛烈地跳动,如同一颗被反复引爆的炸弹,搞得我很不舒服,我尝试了深呼吸,但没什么用,于是我又尝试转移注意力。我开始回想下午刚开完的班会,今天下午是有些什么特别的活动,所以我们开了班会,开完了就提前放学了,我是个班长,也就是这个小团体中的一个小官,所以有个环节我上去说话,说的内容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总之是些废话,我说大家都得好好学习,得品行端正,来这里不是为了玩乐的等等诸如此类的废话,那个时候班主任正站在我右手边靠窗的位置看着我,微笑着,眼神里满是期许,好像她真以为我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好中学生,她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性,心思却单纯得像个小孩,甚至可以说是愚蠢了……那些客套话只为应付应付特殊场合下正儿八经的气氛,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滑稽可笑得不行,此时坐在街角的我差点神经质地乐出声来,但等这种被逗乐的感觉过去了之后,我又能感受到胸腔里恼人的震动了,这东西根本没法平息下来,这让我有种正在失控的感觉,而失控的感觉让我烦躁——我讨厌失控。此时此刻,猛烈的心跳很碍事,它太明显,容易被从我身旁路过的人听到,我强烈地希望他人离我远点,别来探听我的秘密。
希望归希望,希望是难以如愿的,有的时候你的内心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希望,那也就意味着它注定要落空了。现在我强烈地希望别人不要注意到我的异常,那就代表着一定会有人发现我不对劲:我的一个好朋友发现了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在这附近转悠,他本该回家去了,可是他喊了我一声,还跑到我面前来了。当时我心不在焉,慌忙地回答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但是我完全记不得我说了什么,话语脱口而出就如烟消散了,留不下半点印象,我也记不得他说了些什么,他的话语入耳就遗忘了,反正那是些废话,我的那位朋友是个说废话的高手。
当然,这并非贬义,反而是褒义,他和谁都能聊到一块去,如果他不想停下来,他就可以一直让谈话继续下去,到头来双方会发现在谈话过程中彼此一点儿脑子都没动,彼此也都没从谈话中获得半点有用的信息,却白白消磨了个把钟头时间,这真了不起,这就是一种天赋:说废话的天赋,他身上这一点让我钦佩。除此以外他让我钦佩的点还有很多。
比如说他知识渊博,班上大部分人脚下的鞋子,身上背的背包,放学后拿出来的手机,他都认得品牌和款式,还能说出价格,误差绝对精确到个位。最近不懈进取的他已不满足于此了,他开始研究起汽车品牌,每天他都早早来到学校,这样可以从窗口远远地观察后来的同学们家里都开什么车。
又比如他慷慨,上午的课间他会和我们分享新得到的知识:谁家又换了什么车,谁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等等诸如此类的有趣知识。
再比如他善于察言观色:就像此时此刻,也许从我泛红发热的脸上,也许从我隐约颤抖的声音中,他一定捕捉到了些什么,但是他不动声色,没有点明,继续维持着我的秘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提醒我要好好休息,然后他就走了。
嗯,他的确是好人,既聪明,人品又好,然后我想到他走开时的背影,突然感到我们之间已经产生了无法克服的距离感。这份距离感源于“I”,她是我此刻正在等的人,也是他最讨厌的人,这不难理解,他总也弄不清楚“I”脚上的鞋子是什么牌子,也不知道“I”身上那个简陋的双肩包是什么来头,至于手机,“I”用的是台老古董,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综上,“I”的存在威胁着他博学多识的人设,所以他极度讨厌“I”。后来他不知道从哪知道了“I”住在旁边这片破败的街区中,他说那里的人身上总有股霉味儿,所以“I”身上理所当然也有股霉味儿,每当“I”从他周围经过,他总得夸张地皱眉,捏住鼻子,摇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逗得边上的人一阵笑——是的,忘记说了,他还颇有幽默的天赋,总能惹人发笑。
“I”当然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名写起来挺有难度,其中某些字眼我到现在都不会写,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之所以用字母“I”代表她是因为她和字母“I”是一样的体型,瘦得如同一根麻秆。“I”长得很好看,脸上未经修饰却标致得很,成绩不错,但是没什么朋友——我从某个地方学到过,这种没什么朋友的女孩子最容易下手——我还知道她挺喜欢看书,经常出入学校图书馆这种一百年不会有一个访客的地方,从里面借书看,但我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书,我对此也没太大兴趣。
到此,这是我对她的全部了解了,至于后来我们怎么熟络起来,又怎么发展出秘密的恋爱关系,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这种故事情节必须得反复地在外人面前提起才能一直记住,有些东西只有让他人知道才能记得住,因为多人的记性之和一定强于单独的一个人,所以你有时候得把这种事情昭告天下,让别人一起帮你记。但我和“I”是秘密的关系,如果我的朋友们知道了这事,我准会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所以我没法说出来,久而久之就遗忘了。
我偶然一转头,又看到了街角不远处的破败街区。我的那位朋友时常像说都市怪谈似的说起破败街区中人们的生活方式,虽然未经考证,但我心里十分相信他说的话,他说那里面都没通水电,那里的住户家里连卫生间都没有,他说起这个事情时总要瞪起双眼,摆出一个吓人的表情说:
“那他们怎么洗澡呢?!嗯?他们怎么上厕所呢?!”
“I”在附近的时候他往往说得更起劲,音量也会更洪亮,仪态举止会更富表现力,逗得我们全乐出来——他是个幽默大师。他的出色表演的确会让我想到“I”在那里面会怎么生活,她也会和一群孩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脱了裤子蹲到路边的臭水沟里吗?这种假定的幻想不能继续下去,因为再继续下去的话我担心自己会对“I”心生厌恶,但是现在还不能对她心生厌恶,我订好了房间正等着她来和我约会,所以我现在得是喜欢她的。我把脸扭过去,不让游弋的目光往那个方向看,脑子里尽量只去想“I”漂亮标致的脸蛋、时刻紧闭的嘴巴,我又想起她瘦成麻秆的身体,她应该很轻,也许单手就能托起来,我想着过会儿就要吻住她严肃而紧张的唇线,我的心跳更快了。
【F】
我醒了。
但脑袋还没完全醒过来,眼睛也正紧闭着,隔着眼皮我都能感受到早晨刺眼的阳光,我觉得如果我突然地睁开眼睛,我准得被阳光刺瞎。我翻了个身,把脸转到不受阳光侵袭的另一面。我不想起床,我是个社会闲散人员,生活在这片看不到希望的破败街区,我又不上学,也没有工作,为什么要起床,但是我胯下的小脑袋实实在在地催我起床,它此刻充满活力,涨得生疼,我拿它没办法。
于是我就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外面混着尿骚味的空气从我大大张开的嘴里灌进去,充满了我的口腔、鼻腔甚至有可能充满我的颅腔。这是种熟悉的气味,让人觉得心安,我那个蠢货弟弟总是很讨厌这个味道,总得做作地皱眉,他总得显得自己冰清玉洁,这一点时常让我想打他,但我打不过他,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把他摁在地上痛痛快快地一通胖揍,虽然我比他大,但没大多少,体型差不多,而且我平时纵欲过度,所以虚弱得很,综合各种因素来看的话,真打起来我甚至会处于劣势。
关于我这个圣人弟弟,今天下午的时候他不知道犯了什么病,跑到街区外,然后被电车撞死了,他活该。他跑出去太远了,虽然客观地来看,他跑出街区之后仅仅是横穿了一条马路,然后倒在了马路中间,这样算下来他跑出街区的距离只有半个马路宽度的距离,但我主观上觉得他跑了好远,远得我都不乐意去认领他的尸体,这块儿地方的气味已经足够丰富了,没必要再加进来一股尸臭了,不过这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了。
现在既然还是早晨,就先让我解决点早晨的问题。我带着满脑子的色情幻想走到屋外,站在门口,站在流经门口的臭水沟旁,把裤子褪到了膝盖的位置,握住我那个尺寸并不寒碜的玩意儿动起来,这个时候阳光就变得不那么灼热刺眼了,反而透出一丝温柔和煦,照在脸上就像贴住了女人丰盈温暖的胸脯,让人感到幸福,我嘴角也弯起了个幸福的微笑。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I”,穿着洗得很干净的校服往学校走去,我冲她投去友好的微笑,她却报以反感的表情,加快了脚步。这让我很恼怒,于是在脑海中把色情幻想女主人公替换成了“I”,可惜“I”瘦成一根麻秆,没有丰满的胸脯……当初她小的时候不也是光着屁股到处跑的小孩吗?装什么清高,她和我家那个蠢货弟弟是一路货色,也难怪他俩以前成天眉来眼去。那时候“I”还常来我家做客,有一次蠢货弟弟搞到了本旧书,他们一起在屋子的一角看,我瞥一眼,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I”格外漂亮,所以我想捉弄她一下,和她开个玩笑,于是我坐在床上,脱下裤子晃来晃去,就是那一次蠢货弟弟和我打了起来,他差点把我下面那家伙事儿踢断,后来我决定报复,偷偷地把那本书烧掉了,烧出来的灰就洒到水沟里,让流动的臭水给清理干净了,到时候一股混着尿骚气的脏水把纸灰的气味完完全全掩盖住,不会留下一点儿线索。那本书好像叫《瓦尔登湖》,湖?哼,湖水不流动,我看还不如这流动的臭水沟。
解决完问题之后,我本想再去床上睡一觉,但是睡不着了,那就只能起来,但其实本质上没差别,睡着的时候我记不住做了什么梦,醒着的时候我记不住自己成天都在做什么,所以醒着和睡着没区别,都是活着,只有“活着”和“死着”有区别,所以我懒得跟你说我成天都干嘛,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没有可说的,但我乐意跟你讲讲我的蠢货弟弟,他现在很特别,很值得一说,他是个死人了。
【G】
你们可能已经听说了,我以前和“I”关系很好,这的确是事实,但倒也没有所谓“眉来眼去”的意味。后来我没继续念高中,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出现了变化,尤其是再后来我学会了更多地沉入自我的世界中,自以为有此一番天地就够了。
这天下午我莫名其妙地烦躁,总也没办法静下来,没法顺利建立从现实世界到精神世界的传送门,所以我索性起身到外头去,结果不幸地和一个中年女人起了争执,她骂我是一脸死相,该快点滚开别让她沾上了晦气,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能够反唇相讥的话,所以我就默默地返回屋里了,过了会儿哥哥也回来了,他也说我是一脸死相,而我之后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确确实实地死掉了,真是奇妙的巧合。
他问我是不是知道了“I”的事,所以才一脸死相,我说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事,他告诉我“I”在学校里认识了个小男朋友,刚才还看到他们一块在街角附近。
哥哥继续说,那个男的看起来一身正气,好像是观音菩萨生的孩子,他揽住“I”纤细腰肢的手一个劲儿地抖,他勉强地摆出放荡的架势,可惜悄悄拍到“I”屁股上的那一下小心翼翼地,结果因为下手太轻好像根本没让“I”感觉到,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他还想继续说,但我已经跑出去了,刚才和我起争执的中年女人以为我气势汹汹地出来是要秋后算账,赶紧大喊“救命啊——”“杀人了——”以此吸引人们看热闹的目光来保护自己,但我压根没看她,身后杀猪似的哭喊很快停下来,那女的又开始骂我是神经病,话音未落哥哥从屋里追出来,他冲我大喊:
“反了!在那边!在那边!”
但我那时候没听懂什么意思,话语入耳后全都失去了语言学上的意义,变成纯粹的振动,只留下声学意义。
当“I”的手第一次被身旁那人牵起的时候,我已经跑出了不小的距离,无论是中年女人的声音,还是哥哥的声音,全都被甩到身后了,我现在耳边寂静一片,只剩下风声、喘息声,当“I”的手和身旁那人的手变换成一个十指相扣的形状时,我正一脚踩到路面的不平整处,差点让自己摔出去。
当“I”身旁那人从口袋中掏出一支漂亮的钢笔,并说愿意送给“I”当礼物的时候,我正沉默地想起从前和“I”无话不谈的日子。当“I”身旁那人突然感到害怕,想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承担可能出现的责任时,我正想到那本原本计划送给“I”却不幸消失的书,书中有一页在空白处写着:“我再少一点勇敢,就将和她们一起……”另一页的空白处写着:“但愿真有大陆?但愿真有永恒?……”而在尾页写着:“我们撑开了雨伞,索性涂黑了天空。”
当“I”身旁那人打开公寓房门的时候,我已经冲到了这片我久久居于其中的破败街区的边缘,我看到繁华现代的城市化景象和我仅仅相隔一条马路。当“I”身旁那人顺手关上房门,贴上“I”的脸亲吻起来的时候,我再度跑起来,朝马路另一边奔去。
当“I”身旁的人急不可耐地一件件扯下“I”身上的衣服时,一列电车正朝我飞速驶来。当“I”身旁的人压到“I”的身上,并不温柔地进入“I”的身体时,这列电车也毫不留情地冲击着我,把我撞飞出去。当“I”口中发出或疼痛或幸福的喊叫时,我正沉默地飞在半空,电车制动系统紧急地工作起来,车轮摩擦轨道,发出同样凄厉的啸叫。当一切尘埃落定,当房间里弥漫着湿漉漉的空气和浅浅的喘息声的时候,我早已经跌回到地面上,脸上、身上糊满了湿润温热的血。
再后来,“I”身旁的人把“I”抱进浴室,把她身上各处洗净擦干,带她离开房间,在楼下他遇到了他那位偷偷尾随而来的好朋友,他看着对面那束不怀好意的目光,觉得害怕,“I”也感到害怕,悄悄地往男友身边贴近了一步,但她的害怕于事无补,事实的变化如潮水般不受她的控制,男友最终把她出卖了,她变成了一个出身于破败街区的妓女,价格为:一支漂亮钢笔。
【Cmaj7】
后来他们把我带到了小木屋里,问我是否满意,我说很满意,他们又说可以把那块刻了我经典语录的石板拓印一份,装裱起来挂到小木屋的墙上作为装饰,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我还是希望这座小木屋的墙上素净一些。他们全是聪明人,懂得尊重并理解他人的想法,然后他们很快地离开了,留我一个人在小木屋里。
我又想到了我的代表作:《生命是借来的》,并继续深入思考下去,我这一世的生命究竟是归还给了谁呢?下一次,这缕轻烟一样的生命又会借给谁使用呢?这么想着,小木屋的天空暗下来,后来我眼前只剩下吞噬一切的黑暗了,我说不清楚是外面的黑暗蒙住了我的眼睛,还是我自己把眼睛闭上了,反正我躺在小木屋的地板上做起了梦,梦到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梦到湖对岸一片永恒的大陆,又梦到了“I”,我们坐在草地上念诗、唱歌:
“我们生命的目的,并不是死,也不是活下去……而是一种模棱两可,在那里,我们没有年龄,可以拿铲,可以拿笔……”
我知道这个梦将无比漫长,我将在里面永远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