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村庄》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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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地分粮
村里的老人们常常念叨:“肥正月,瘦二月,半饥不饱三四月,荒肠呼喇(饥肠辘辘)五六月”。这是那个时代村里人一年饥饱的规律或者说真实写照。一到七月就有救了,蔬菜、瓜豆、玉米棒子都可接济,女人再不用因为做饭而愁肠了,男人也能放开肚子吃个饱,娃娃们更是欢天喜地,饿得支不住了,跑到地里揪两颗蔓菁吃上,也能顶一阵子。
糜谷都抽了穗,扬了花,结了籽儿,渐渐地弯下了腰,地里的土豆也有拳头那么大小,嫩是嫩了些,吃还是能吃的。这已经是八月了。女人端个簸箕,走进自家地里,掰一簸箕糜穗子,回来揉搓一气,满簸箕鲜红水亮的新糜子,不用晒干,直接放在小磨子上磨成糊糊,搁点儿苏打,蒸窝窝头,村里人叫“挤糜子窝窝”。现掰的黍子,磨成糊蒸熟了,叫“软窝窝”,其实也是糕,只因为连皮不好看有损糕的形象。
那时年年学大寨,年年歉收。人人都饥肠辘辘,饿得急了,有的人就不怎么规矩了,黑夜里到生产队的庄稼地偷掐糜穗子,偷掰玉米棒子,偷刨山药蛋子。一到这时节,队长就分派村里的年轻小伙子,那时叫基干民兵。两人一组,夜晚拿着铺盖到队里的庄稼地照看。
八月的夜晚,略有些凉意,天空深邃,繁星稠密,庄稼地里的空气清新中飘散着微微草香,吸上一口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畅通。两个年轻人吃罢晚饭,来到地里找个地方打开铺盖,坐下拉话,不时侧耳听听周围的动静,秋风吹过庄稼梢头,庄稼就一片吵嚷。当你睡着的时候,也常常把你吵醒,好像真有人来到地里弄出了声响,仔细一听,却又不是。远处的山头上,猫头鹰发出孤寂而嘹亮的鸣叫。猫头鹰一年四季的鸣叫声各不相同,秋天的鸣叫像尖嗓的女人在笑:“呱呱呱呱吁——”人听了有些森然。照看庄稼的年轻人大都是基干民兵,他们手里有枪,这多少给那些不规矩的人造成了恐惧。
这样的照看庄稼一直要到收割完毕并且等到把庄稼拉回生产队的场院里。天气越来越冷,后半夜有了露水甚至是浓浓的秋霜,早晨起来,被子一片潮湿,枪上浑身水珠,起来后撒完尿就赶紧擦枪。
庄稼进了场,人也跟着进了场,继续照看。那时候大讲阶级斗争,好像村里的地富反坏右时刻都在梦想着变天,时刻都在准备破坏。庄稼拉回场院里更得小心。这时已经是深秋,庄稼收割回来,村子一下子显得宽展了许多,拥塞了一个夏天,这家和那家的距离也仿佛变得远了。任何牲口想到哪里可以赶捷径走。不需要来回绕来绕去。村子外面也是一样,这个村和那个村,像人头皮上的灸疤,头发一剃,就全显露出来。四野苍茫,树叶凋零,鸿雁南飞,牲口们甩着尾巴,闲汉一样从村子这头转到那头。生产队的打谷场上,成了满村子大人小孩关注的中心,看着一瓦一瓦(垛)的糜谷,估计着能打多少,一人能分几斗。
第一场糜子打出来了,队长通知说,今儿后晌分粮。沉寂的村子一下子活泛起来,男女老少肩上搭几条口袋,早早就来到了场外。没明没黑受了一年,今儿总算有了收获了。女人们踮着脚站在场外伸着脖子看场里粮堆的大小,男人们在场里围着粮堆计算着有多少。有经验的男人背着手绕着粮堆步一圈儿,一般来说,周长在十米以内,一步两石,周长在20米以内,一步五石,这只是个大概,不十分准确,可是分粮要得是准确数字。这时男人们就争论开了,你说:“一人情(放开胆量)按五斗分哇,没问题。”他说:“哪能分下五斗了,四斗半差不多。”队长一看人基本来得差不多了,就一脸严肃地对大伙儿说:“你们好好儿听着,今儿分粮一人按四斗,对外人就说分了二斗,知道了哇?”众人就说知道了。为什么要分多说少呢?就是为了让社员多吃一点儿,向上面汇报得少一点,就能多给点儿救济粮。但这是冒风险的。风险就风险,队长狠狠心说:“管求他着了,公家莫非还不让我修地球呀?操他。”
分粮开始了,队长跪在粮堆前,执斗,挖满一斗,用粮刮子(一块专门用来括斗的木头板儿)沿着斗沿一卦,口里像唱歌一样哼着数字。另一个小伙子站在旁边专门提斗往分粮人的口袋里倒。会计坐在一边,记账。斗和升子是一种度量容器,呈上大下小的四方棱柱体,斗的中间有一道提梁。其大小也就是容积的多少全国都是统一的。这是秦始皇的功劳。粮食的单位是这样的,10合(ge)为一升,10升为一斗,10斗为一石(dan)。换算成今天的公斤,北方一般都按照糜谷的比重来统一计算,一斗为30斤。其实一斗谷子和一斗玉米的重量是有区别的。分到粮的人家,赶着驴车或者牵着毛驴把满口袋的粮食运回家。
分到最后,那堆粮食还没有分完,就重新收拾整齐,堆得圆圆的,四周打扫干净,队长手执粮印,沿粮堆底边均匀地安上印记,粮印是一块比鞋底略大一点的长方形木板,一端呈直角,另一端呈圆弧,像延安窑洞门口的形状。木板的平面上刻着一个楷书的“粮”字或“盛”字,四周有简单的花纹,背面钉一个木把手。粮印的作用就是防止有人偷盗,这纯粹是道德的标记,真要偷,粮印能阻挡得了吗?不过那时的村里几十年没有偷盗的事情发生,尽管村里的人都穷。不像今天,盗贼遍地,杀人常事。
白天场上有人干活儿,晚上照看场面的来了,在打过粮食的秸秆堆上,撕开一个洞,把行李铺在里面,又暖和又舒适,睡在里面,满心满肺的草香味儿,从洞口望去,一垛垛粮食和草,如黑黝黝的山峰。谁家的狗不知是失眠睡不着还是听见有男人进了寡妇家的门,汪汪地叫上一两声就又没事了。看场的也睡不着,就钻出外面爬上草垛顶子坐一阵,谁家的灯还亮着,星星在辽远的苍穹上闪烁,看场人的话题和思想也漫无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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