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站牌下的她目光出奇的冷静,在瞳孔的反光中能看到一瞬一瞬车辆掠过的阴影。她手中那把雨伞的骨尖不时有水滴挣脱铁质的吸附直奔地下浅浅的积水滩。叮,泛起的小小圈状涟漪迅速扩散,然后迅速的消逝。叮,叮,叮,遍布于水泥路面无数的积水坑如同被第一粒中子击中的铀核,瞬间扩散无限大的循环。无数波纹开始交织。阴沉的天空降下不知是这天的第几次小雨。站牌之外的人极不情愿地向看似能避雨其实对暴风雨毫无能力的公车站牌下靠拢,有种向里挤的压迫感。她也不自觉地向后挪了一小步。
有微风吹来的瞬间她清晰地感受到脖颈一点、两点、三点……冰凉的触感,有些人陆陆续续撑开了伞。她手中的伞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人群中出现了骚动,远处终于看到一辆703路公车嗒啦嗒啦地驶过来。咔嚓,车门打开,正对着自己,后脚跟快速蹬地。第一个走上车,似乎足够的幸运,即使车上早已没有座位,靠后的地方还有几个人稀稀落落地站着。然而,这已经足够让她随意选择站立的位置,对于在这条拥挤的路线来说,算是幸运的了。同样是停歇,站立却保持了行走的姿态。总是得再次走起来的,舒适的躺下或坐下并不适合于急于赶路的人。旅人也好,行人也罢。
公车背对着中山公园向南边驶去,车轮子碾过积水坑,稍稍于前荡起的涟漪即刻支离破碎,再也看不到清莹剔透的荡漾,继而翻滚起日积月累的泥沙。于是水坑静静地等待着不知是否有机会到来的满腔泥沙的沉降,在这道急速而忙碌的路面,等待无可置疑地成为跨年越代的等待。公车渐渐消失在南边的一幕水帘后。云层压得更低。
她静静地透过车窗看着由于沉浸在雨水中而模糊不堪的站牌向后急剧离去,而站牌后面更远处的一些景物则再也看不到一点轮廓,那是她今天整天所待的地方,中山公园。她试图回忆,却也更甚模糊,更努力回想,充其量只是那些漫天飞翔在阴暗的天空下如同被风卷起的白色塑料袋的鸽子。突然有点于吃惊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想象比喻,嘴角掠过少许向上弯曲的弧线。难道都归于它们投入眼幕的都是毫无束缚而无轨迹的自由飞翔?没有束缚和禁锢,没有轨迹的随意定向,遨翔的或许真的是一个充满自由充满希望的天空!那么这样,便可以在寒冬将至的深秋里执意向北飞越并嘲笑那些与自己背道而驰忠于命运的南雁了吧!自己不是早已把北方定为梦的方向了么!
砸向地面的球状水滴的半径渐渐增大。有哗啦哗啦的响声传入耳际,夹杂着车门的开合声。由于惯性的作用,身子前倾后仰之后,她意识到公车又靠站了,并已启动。
公车上的人明显增多了许多,车内有限的空间终于在那么多人的侵占下衍生出仄逼的氛围。人们似乎已经生长出埋怨的情绪,更多的人把目光定格在一个刚刚挤上车的女孩身上,或而把目光变得怪异,或而明显露出厌恶的表情,像是在埋怨一个这么瘦弱的女孩却偏偏占了两个人的位置,而且身上大部份湿漉漉的让人不愿更靠近一点点得以多利用一下闲置的空间。她同样也注意到了车里面挤上了这么一个女孩。女孩子胸前抱着一个吉他,吉他并没有一个黑色的或棕色的皮套包着,只是像一个更小的孩子一样依偎在女孩怀里。或者不能说是一个更小的孩子,因为对比于女孩,吉他也似乎不对称的庞大。女孩的确很瘦小,十六岁左右的光景,脸色有些苍白,或者是被雨淋了的缘故。
她应该是赶着去上学的中学生吧!音乐生?或者执着于音乐的学生?
她的视线停留在女孩身上,心中自然而然地想到。她觉得开始在身体的某处有种莫明的气流开始向心脏涌动,一时觉得血液停止了流动。外面的雨滴被风吹得偏离了直线的轨迹,一滴一滴地打向车窗的玻璃上,四分五裂,粘附在玻璃上的水形同透明的血流。女孩紧紧握着吉他的双手,指关节露着白晰的骨头,用以包裹的皮肤如同一层薄薄的膜。很容易让人想到,这是一个多么倔强的女孩,比如说,她很大可能有会因为父母在埋怨自己花大量时间去捣鼓自己的乐器却不认真搞好考试成绩时逃了一夜站在没人的地方弹上一夜的吉他而且还是一如既往地钟爱自己认定的事情。以女孩这样有点突兀而又让她觉得有些亲切的站在她而前,她眼中的那个女孩,是那个样子的。她骤然又想起K,她初中时的同学兼好朋友,那时K告诉她,他的梦想是组建一支乐队,他对她说等他有能力了组的一定是一支很强悍的乐队,不是只能在酒吧表演表演下那种,他说以后要请她做女主唱。那时她听他说,心潮澎湃的,而且他们也曾做过排练,在学校开文艺晚会的时候也曾上台表演且获得了疯狂的掌声。然而却在后来因为种种原因,K所组的乐队便不了了之。而现在,她也很久没见过K了,听说他在某个小公司做着一个地道的职员。之前她甚至还对K抱有怨恨的情绪,然而还是在后来对此释然了,那就是在她在父母的要求并之自己左思右想后所填的高考志愿中的学校把录取通知书发到她手上的时候,那时她的泪水模糊了黄昏的太阳。
女孩的身子稍微有点颤抖。湿了一大遍的衣服和鞋子的水分不停地蒸发,可见寒气正在咬噬女孩瘦弱的身躯。女孩握着吉他的手显然更用力了,像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正在紧抓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此时的女孩,已经让她有点怜悯之心缓缓升起。她甚至觉得,女孩比自己更坚强更勇敢更执拗。可是她却是那么明白,那样勇敢的执拗到最后也只能支离破碎,因此而造成的伤痛却会更严重。看着女孩如同暴风雨中的小野花一样柔弱的身躯,有些如刀绞的痛——她那么像曾经的她。那个女孩应该也已经把音乐定为最坚定的梦想并渴望着有一天自己可以在这个领域打拼出一片天地吧!
因为快天黑加之阴雨天的缘故,行驶中的公车一次又一次地撞碎了迎面而来的车灯光,让人觉得车子正在以无比快的速度行驶着,如同急剧飞行的时间利矢正把静止的空间厮开一道又一道的裂缝使人得以窥视另一个平衡空间的光怪陆离。就像有偷窥癖的上帝时不时地把一只眼睛放置在凡间的上空。
有很多次,她想对女孩说点什么,或者仅仅是想问候一下,但自己仍然没有开口。她很明白,自己和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怕现在女孩子正和她在同一辆公车里,相隔不超过两米,但她与她之间的距离却也是天与地之遥。她已经在这段路程走出了好远好远,甚至早已到达了终点而又已经踏上了另一段不一样的不归路。面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自己又能够说些什么?如果忽略掉发动机的响声和车门的开合声,公车便是很安静的走走停停,有许多人不停地挤上来,也有许多人快速地走下去。各人拿着不相同的行李,起始于不相同的站点,也终了于不一样的站点。
她试图猜测女孩会在哪一站下车。她在想女孩到底是哪个中学的学生呢?她应该是在赶着去上星期天的晚自习吧!天色已经太晚了,现在中学的自习课差不多也要打铃了吧!有些久远的记忆影象突然被抽取出来。让她有点忍痛有点怀念,然而更多的却是之后的陌生感,不停在袭来。她不得不草草地收场。她脸上露出一瞬狡诘的笑容而后归于平静。她把头重新转向车窗外,看那些在风中不停地摇摆的路树。她很清楚每个人都会背上自己的行囊投身到青春的河流里面,原以为就那么一直激烈地奔涌下去,然而即使绕过了横亘在前面的巨石也逃过了突然袭来的漩涡,却也终有一天要归于海底的平静。她在心中默默地想:一个十六岁的女孩!
无数辆各式各样的车子奔驰在这条道路上,车轮子压过一个又一个积水坑,同一个积水坑又有一只又一只车轮从中碾过。在短短的雨天中诞生在道路上的积水坑怎么也逃脱不了命运的咒语而上演一次脱颖而出的生命。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可以看得见路边有许多五颜六色的伞缓缓涌向一个两则樽坐有石狮的门口。机械的报站声传入耳朵“广埠屯到了,请要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雨已经小了许多,可以看见偶尔有个别没打伞的身影窜行在行人间。女孩仍然在车上,而她走了下来。她看着车子重新启动。透过窗玻璃,她看见那个女孩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站立着。车子消失在夜色中。
她想,其实自己并不需要去猜测哪一站是女孩子的终点,因为,自己的下一站,便是她的终点。因为,这是青春。其中的所谓勇敢、凛冽、执著等等,都会因为青春的逝去而不复存在。她拿伞的手抬了抬,随即又放了下去,她决定让自己去享受一下这小小的雨,在她踏入足以遮蔽一切的大门之前。
她是华师大音乐学院大三年级的学生,一年后,她便要到边远地区去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