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作品
到滇缅边界的腾冲办签售会,等着签名的队伍很长,一直排到书店门外,有个女孩签完却不走,坚持要问我一个问题:
「我刚考上大学,再过一个月就要去北京了,留在腾冲的这段日子,我该怎么过?」
「好好跟爸爸妈妈过啊!」我说:「想想,你这一离开就是多远、多久,还不快把握机会跟父母聚聚!」
女生的双眼突然泛上泪光,但又一下子换成坚毅的表情:「我不能留在家里,因为爸爸妈妈疼我的时候,我会伤心。虽然我舍不得他们,但是非走不可。」
朋友请我吃饭,在座还有他们刚学成归国的女儿。
「您知道吗!两年前她出国的时候,我们两口子为她整理行李,她大小姐动都不动,好像出国的不是她。走的那天,我太太坐在行李上压着,由我拉拉炼,那么费力,她也不过来帮一把。送到机场,上车下车全是我们老两口抬她的行李。终于送进去了,我们被挡在外面,还舍不得走,远远看着她验关,关员一指行李,好像要她打开来检查,我们急死了!天哪!她怎么提得动?却见这大小姐手一伸,轻轻松松就把行李抬上了检查台,打开检查完,又两三下拉上拉炼,把行李交运,头也不回,往前走了。」老朋友笑道:「她不知道我们远远看,都急死了,却连头也没回,好像一点都没有依依不舍的样子。」
说到这儿,她女儿淡淡一笑:「在家里我不收行李,因为不愿面对要出国的事实;走进机场,你们帮不了忙,只剩我一个人了,我非提不可。那时候怎么回头?回头,我会哭;回头,我还往不往前走?」
看获得二四蒙利娄影展最佳影片的《叙利亚新娘(The Syrian Bride)》。一位住在戈兰高地的女孩,透过征婚广告,决定嫁给叙利亚的一个电视演员。因为以叙的仇恨,两国素不往来,女家费了很大力量,才得到许可,把新娘送到戈兰高地与叙利亚接壤处的「联合国维和区」。
新娘在大批家人的簇拥下走到边界,远远看见未婚夫和许多亲友,站在叙利亚的那侧等待。已经跟家人一一吻别,新娘却为了签证问题,迟迟不能过去。因为叙利亚政府不愿承认以色列在戈兰高地的「出境章」──认为戈兰高地是叙利亚的土地,以色列只是非法占有,不是拥有。
许多亲友在烈日下已经不支,有人特别放了把椅子,请穿着厚厚白纱的新娘坐下。
联合国维和的人员在两边疲于奔命地折冲,还是没办法。眼看新娘只好回头……却见「她」毅然决然,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提着宽大的婚纱,一个人,在父母兄弟的惊愕中,直直地走向叙利亚的边界线。
电影没演下面的情节,只见一个白白的背影,孤孤单单走在「非军事区」草木不生的旷野……
她没有回头。
九一一之后,有个朋友送我一片光盘,说那是纽约世贸中心着火时,他从附近办公室用V8拍摄的,当时好多人从火里爬到窗外,衣服被烧光,全身赤裸只剩一条皮带,最后还是撑不住,从七八十层的高楼坠下。
七年了,我把那光盘放在书柜里,没有看,相信未来也不会看。
对纽约人而言,九一一有加倍的痛。以前去曼哈顿,我都会远望林立的摩天大楼,赞一声「壮观」。但是今天,看归看,却不敢把眼睛转向下城,那个我熟悉的「有着两栋世贸大楼」的位置。我甚至在看老电影时,不愿见到世贸中心的画面。因为看一次,就重复一次恶梦;回头一次,就是又一次伤害。
也想起二四年的南亚海啸,瞬间夺走二十多万条宝贵的生命。当时一个台湾的小女孩叶佳妮,跟着妈妈去普吉岛渡假。妈妈死了,佳妮则被海啸打到树上,卡在那里二十二小时动弹不得,终于被发现。
叶佳妮手脚都受了伤,头部缝了六针。当她回到桃园机场的时候,一群记者追着采访她。六岁的佳妮不高兴地说「你们不要再给我拍照了啦,我生气了!」但记者还是追着要她「回头想」在普吉岛历险的情况。
小佳妮终于急了,大喊:「我不要回头想!你们再问我,我会做恶梦的啦!」
带女儿上电视访谈节目。
「如果发生大地震,你被压到了,女儿想救你,但是眼看房子要垮,你会怎么做?」主持人问我。
「我会叫女儿快跑!快跑!别管我!」
主持人又转过去问女儿:「这时候,妳会听妳爹地的话,头也不回地快逃跑,还是留下来?」
「我会头也不回地跑。」女儿说。
现场的观众都啊了一声,却见女儿幽幽地继续说:「我会跑,但是我会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喊『爸爸我爱你!』」
我一下子湿了眼眶:「对的!孩子。回头只会使妳伤心,回头只会拖累妳的脚步。如果有那么一天,别管爸爸!向前跑,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