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小说,更像是一部自传,我只是把自己经历的故事讲给你们听罢了。当然,我在文中使用了虚假的姓名和时间,还借用了某位作家的一本小说作为范本,为使它看起来更顺畅一点。好了,废话不说,下面开始我要讲述的故事。
二零零一年,我十三岁,因为读书的原因,全家从乡下搬到了镇上,在那里一住就是十年。搬来不久后,我就托着舅父的关系进了当时镇上最好的小学读书。
第二天,舅父也带着他儿子去了学校。
“我叫傅家奇。”
“你好,我叫白易。”
舅父是我小时候认的,然而这以前,我并不认识他儿子。
现在算来,我认识舅父足有二十余年。他那时候将近四十岁,身子硬朗,个子很高,浓眉细眼,鬓发乌黑发亮,很能衬托出他的仪表。他的穿着很随便,普通的衬衫外披了件甲克,一点也看不出是个有钱人。他住在富阳镇上,不过在全国各地都有房子。他机警,为人朴素,也不否认自己有时跟不上时代。他愿意帮助那些沾亲带故的人,也乐意跟人交朋友,却从不深交。在与他同等身份的人中,大都土豪,可他却意外节俭,在那些人中,你自然而然会觉得他是个例外。他文雅也幽默,一看就是个有教养的人。刻薄的人硬说他是个保守派,这我也没办法,在那些思想开放人的眼中他确实过于拘谨。他在洪庄乡下办有一个厂,生产机器零件之类的东西。你从来不会发现他会做亏本买卖,他从不敢涉猎没有百分百把握的生意。
“好吧,”他总是微微一笑,“这个看起来挺不错,不过我还得考虑下。”
在我所认识的那些亲戚中,自称与他近交的人,说他年轻时是个木匠学徒,所以习惯了清贫地过活,这一点从他吃饭的速度上就可以看出,但是为人却十分精明。我倒不关心他究竟有多富有,倒是通过他买的一套套房子和家里的装潢推断,舅父必定是一个十分有钱的人。可是并不像其他有钱人一样,舅父日子过得依然简朴。听母亲说,舅父刚当学徒时日子过得很苦。你知道,那个年代的人着实朴素,你不知道他们生命中追求的是什么,甚至会诧异他们是怎么在这样一个年代中保持凝聚力的。他那时候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人缘好,脾气也好,会点木工活,可以保证安稳的生活。加上家族老一辈出生的关系,这样算来,已有很好的背景了。跟他同龄的人都愿与他交朋友,他虽然很少请客,但也客气,而且非常愿意替人效劳。你要是想请他做点什么事,他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并默默把它做好,保管你满意。
经过五六年的工夫,舅父在洪庄村子里已经是个算得上脸的人物了。每一个老年人都称他能干,那些庸俗的妇女们也会私下讨论他的发家史,毕竟,他在村子里是最有钱的人。还有一点我也得提到一下,他并不会因为有钱而同你摆架子,这样会让村子里的人有两种想法。一来,他们会觉得舅父为人很好;可是另一方面,让他们郁闷的是,舅父为什么对每个人都好,而不是只对自己。慢慢地,他们就会心存邪恶的念头:舅父的好只是想在村子里留个好的名声,鬼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他们依然会找舅父帮忙,可心里总不好受,暗地里骂他几声虚伪,当然他是虚伪,如果他不虚伪,为什么会隔三差五地买车买房而不愿花点钱吃顿好的。他并不是那种喜欢拉拢关系的人,可是他也怕碰钉子,不想得罪人。所以那些有头有脸的人请他吃饭,他也得穿一身好的,能帮上忙的尽量满足他们。他之所以能比过他同龄的那些人是因为他有着一股超人的毅力,这方面,他有着令人敬佩的精神。只要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完不成的,他像一个心存探索信念的科学家一样熬得住苦,非搞到手不可。话往回说,待我们家搬到镇上的时候,舅父已经很富裕了,那时候他在重庆山区找了一对双胞胎女孩,答应她们的父母负责其所有生活费和学费,他尽全力帮助她们。
母亲说,三岁时舅父认我做了干外甥。我不过是个卑微的小毛孩,至于他为什么选中了我,我不清楚,甚至有点害怕,也就没问母亲。母亲告诉我,有一天她抱着我在村头小店里跟妇女们闲聊,舅父进来见我脚踏三星,三颗又丑又黑的痣,说我将来必成大器,便认了我。这一段故事在我记忆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之后随着年龄的增加,我才自然而然叫了他舅父。还是个屁孩的时候也看不出舅父对我有多好,只是逢年过节会送我一大堆玩具和好吃的。倒是后来长大了些,或许被他看出我的一点点过人之处,方才开始与我亲近起来。有一天,母亲告诉我,舅父要请我到南山酒店去吃饭,这是一家富阳镇上很高级的酒店,舅父在那里有一些股份。客人算不上多,但也显得热闹,我琢磨着舅父请我或许只是想让我陪陪他儿子家奇。那时侯我已与傅家奇混得很熟,而且是同一个班的。我们一起作弄女生,一起逃午睡课去外面打桌球。那时跟我们一起混玩的还有个叫闻一龙的小孩,只是他要比我们乖巧许多,所以一般惹了什么坏事他总不在场。后来,这样的场合多了,我认识了些当时在镇上的干部,记住了他们的面孔,我也成了舅父不可或缺的一位座上宾。小学毕业后,家奇、闻一龙还有我,一起进了永兴中学读书,那是所私立中学。每个周末,舅父都会来接家奇和我回家,而且会请我们大吃一顿。我记得有一次,舅父是在家中请客,那个时候,我已经到了15岁上下的年纪,也学会了见人说话的本事。我仔细观察了一番,都是些不凡的人物,倒是说不上来他们的官位商位,但可以肯定的说,也不是随便可以交往的人。以舅父的精明,绝不会去交一些只戴着劳力士而满脑子都是黄色笑话的老总做朋友,舅父知道怎么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个时候你身边最好有一个小孩,一来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再者一个小孩的存在可以让对方虚心很多。不管怎么说,任何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是惧怕年轻人的。从那段时间开始,我已经成了舅父家的常客,而且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将他当作自己真正的亲戚。当然,我也会不时怀疑起舅父对我的用心,除了我看似一点点灵气之外会对他有什么作用?不过这都是些一闪即逝的歪念。看得出来,舅父并不是那种喜欢把时间花在饭局上的人,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后来,舅父也学会了吸烟,酒还是不怎么喝。那时候的舅父还是精力旺盛精神充沛的,之后他的身体状况变得差了许多,这一点我在后面几章中会向你讲述。
“有时候跟外地人做生意真是伤透脑筋,你也知道,他们都是些铁公鸡。”
他有时借口推掉一些饭局,但依旧会打电话表示歉意。不过他也有非得去的时候,这时便会对家奇和我说:“大吃一顿去!”他仍旧把我们当小孩看,“今天吃好的!”
家奇同我坐在后座,我跟他说自己最近读了莫泊桑的《米龙老爹》,他说他最近也看小说,乔伊斯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我觉得他说错了。
如果我所描写的舅父让你觉得他是个势力小人,那实在是我的错,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从某一点上,他在同层次的人中堪称绝美,这并不是我要把他说得如何是好,我只是认为这个词语才配得上他,艰辛的学徒生涯也掩盖不了他现在的光芒。有人曾怀疑过,他会因为有钱而变得像其他有钱人一样,去外面鬼混,变得高傲无礼。可是他们错了,完全错了。他并没有因此减少对那些困苦村民的热情,依旧好客。诚然,这种好客中或多或少参杂了一些阶级的因素,但无论如何,与他相处时,你仍旧可以感到他的平易近人。这中间也有一些顽固的人,认定了舅父的不好不放,但是需要帮忙时还是会义无返顾地去找舅父,一点不含糊。舅父说起话来自有他的一套,跟不同的人聊天他会有不同的腔调,惹得你发笑。他算不上那种健谈的人,可是却有一种让你想跟他聊天的气质,会让你感觉到亲近,让你觉得他并不像一个外人,而是一个可以谈上天的朋友,有时候他沉默不语,并不能解除你的苦恼,但你就是会有一种想跟他讲的欲望。
刚上中学的那段时间,我常和家奇混在一起,所以也跟舅父来得比较亲近。有时候在周三下午的活动课,有时候是突然某一天的课间,他买上些东西,会来看看家奇和我。我当时想,班里面的那些个男孩子没有不认识他的了,舅父跟他们都玩得开。他顶得意能和孩子们玩成一片,他觉得只要出于真心,然后带着一点点童真,定能感受到童年时的快乐。在孩子们中间,他像极了他们,嬉闹、争论甚至狡辩,他愿意孩子们挑他的毛病说他的不是,他同样也会嘲笑捉弄他们。到了最后,双方都会玩得很开心,孩子们喜欢他。
“你们这些小孩就是可爱。”他时常对家奇和我说。
舅父还是个球迷,他觉得没有足球会很难受。在我看来,他的内心深处是相当空虚的;在他看来,生活本来就是件很龌龊委屈的事。尽管他活的很富足,但是他寻找不到一直所追求的美,他在生活中所追求美的同时丧失了太多憧憬与梦想,他不堪忍受这生命中的失落与苦闷,转而去全身心地参与一件件生活中的琐事,比如他热爱着的足球。他的活动仅限于观赏,偶尔会在学校里跟我们谈谈足球,至于他在不在行,我不得而知。有一天晚上,我们都在洪庄,三个人围在一起看球赛。舅父热情洋溢,他活在这个世界里丝毫没有半点被干扰的迹象,像一只好奇的小猫紧紧盯着电视,生命中的其他一切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这个世界里,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生活中的尔虞我诈。他的身体仿佛不听使唤似的,剩下的只是那种淡然的摆设。在他身边,你可以无数次的感到,他们的灵魂为着某样事物强烈的跳动,或许那就是足球,抑或就是在这个时刻,他寻觅到了内心深处孜孜不倦追求着的生活之美,那种超然度外绝对的无限。那一刻,我被他感动了。
沉浸在足球中的舅父红光满面,他兴奋地跟我谈着,或许他从来没有发现跟一个还没感触过足球激情的孩子谈论这些是那么有趣。一番关于足球的魅力演讲在他与一个沉默不语的孩子间进行。他把足球比作是一种那么有趣而又单纯的事物,任何贫穷困苦或者富裕安康的人,任何不同肤色或者异样语言的人,任何性格迥异或者宗教截然的人都喜欢它。它并不那么高傲,它可以接受众生,但它却有着一种你愿意为之着迷的力量。
或许你也会像我一样奇怪他的动机,一谈到足球舅父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他不仅把他当作自己,甚至把你也当作了他自己。他聚精会神地跟你聊起足球,你却会发现他好像不是在跟你聊天一样,相反,而是跟他自己。他聚精地望着你,可是你却会有一种感觉,好像他并不是在看着你,而是看着自己。他会神的眼睛里放出一种光芒,好像并不是从里往外透射出来,而是向内,它仿佛照亮着自己的灵魂。
我时常问自己,像舅父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只有在足球降临到他身边的时候才会展现真我,他是那么和蔼可亲,却在生活中变得世故懦弱。他并不能完全算是暴发户,父亲是地主出身,给他留下了一笔财产,母亲身体健壮,在村子里也能自己种菜烧饭不用他操心。以舅父的机敏和声望,他并不用委屈求全苟活在这个世上,这样会让他感到疲惫与绝望。除了这些,舅父在我心中依旧完美。我有时也会这样猜想,他这样的生活态度,只是不想跟世人结下太多恩怨,归根到底,他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他这种甘愿被世俗羁绊的哲理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他只是缺少了一点点烂漫主义的情怀,这使得他必须为那些他本应该置之不理的繁杂事物忙碌不堪。有时候他会疲惫劳累,但他并没有放手的勇气,只有挣扎的念头。他那股装腔作势、虚无缥缈的语气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跟那些人在一起,他至少感到不孤独,他有了安全感,他放弃了那种美只是为了好好活着;毕竟,他不是个伟人,跟那些人在一起,他少了一份单身独处时的卑微感,他感觉到自己像个勇士,至少可以得到一部分人的敬仰,仿佛战争年代,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英雄。
总而言之,这就是我的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