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高畑勋 著
在我学生时代,上映过一部以印度为故事背景的电影《大河》(1951年),是让·雷诺阿导演的手部彩色长片。他在二战前的杰作《大幻影》(1937年)自不必说,《低下层》(1936年)中妙趣横生的表演也让我着迷不已,因此《大河》一公映我便立刻去看了。电影刻画了三个女孩恋爱时的恬淡心情,然而比起它的主题,导演对印度风土人情、民族音乐的丰富描绘与运用,更给人新鲜之感。其中还有对传统“送亡灵”场面的再现。在那个尚没有电视机的年代,电影是我们接触异国风光与民间生活的唯一途径。影片开场,是两个女人正用稀释的米糊在地面上描绘图案,动作之优美,看得我如痴如醉。印度竟然有如此曼妙的风俗……电影的内容我如今已经忘记了,只对这个场景一直留有印象。据说,“女人们将地面清扫干净之后,在那里画下一些曼陀罗纹样的图案,这种传统仍可在印度妇女中看到。”(小西正捷《印度世界的神与人》)
距离《大河》上映已过去四十多年,我在东京涩谷区的“烟草与盐博物馆”看到过有人现场描绘与之类似的图画。那是在1998年夏天“苏醒的印度传统艺术”展上。在馆内一隅框出一个区域,当中铺上泥土,一群印度人蹲在那里实际演示。展览虽十分精彩,但印象中我对那次“实演”却全然不曾抱有感激。理由已经想不起来了。
展示的所有画作,观看的体验都非常愉快,尽是令人心生喜悦的画作。了解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物存在,切切实实丰富了我的生活。究竟它们有多美妙呢?首先我想请读者们浏览一下米提拉美术馆的官网。“烟草与盐博物馆”主页上的“特别展·企划展档案”条目里,也刊登了三次展览中亮相过的画作。
1967年至翌年,一场严重的饥荒降临印度东北部的比哈尔邦(与尼泊尔接壤)。印度政府(时任首相英迪拉·甘地)的“全印度手工艺局”局长普普尔·贾亚卡尔夫人注意到,该邦北部的米提拉地区,在民家的土墙上描画的图案是从母亲到女儿代代相传已三千年的艺术形式。为了拯救灾民脱离饥馑,帮助当地的妇女自立,普普尔·贾亚卡尔给她们提供手工制作的纸张,指导她们用绘制壁画的手法,将图案绘制在纸上。这些作品被称作“米提拉绘画”(Mithila painting,又叫Madhubani painting),在世界范围内广为知晓,成为一种新型绘画艺术的起点。1972年,看到这场美术引动获得成功,印度政府从超过五百个民族的原住民中,挑选了人口约四十万的沃里族(Warli),扶持他们将传统壁画作为一种民俗画“移植”到了纸上。
以上就是印度民俗画诞生的大略的来龙去脉(参考了米提拉美术馆发行的图鉴)。1998年,东京涩谷那次展览中的米提拉画与沃里画,就是这场美术运动的成果。两者虽风格大相径庭,但都精彩纷呈。
“沃里族认为万事万物当中都栖宿着精灵,让人联想到盐壁画的沃里画,展现了一种人类生活、神话、精灵共生共存的世界。”(《特别展·企划展档案》)褐红色的背景上描绘着白色的图案,这种美丽的民俗画样式,的确很容易归类为“原住民艺术”。画面自成一个小宇宙,自然与生物(动物、鱼、精灵)及人类生活,都在这个世界里和谐共处。人类在其间也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因而被符号化了。尽管如此,作品对人物姿态的捕捉却是精准、生动、具有实感的,观来令人倍感开怀。当时展示的是被誉为“沃里民俗画第一人”的吉维亚·索玛·梅塞(Jivya Soma Mase)的作品。另有几幅简洁又漂亮的设计稿还被印成了明信片,让人不买下它们就心痒难安。
另一方面,米提拉绘画的展示单元,也以这个领域里最优秀的艺术家甘伽·戴薇(Ganga Devi)的作品为主。她的绘画,运用大胆而纤细的线条进行描绘,显示出洗练的平面设计风格。米提拉绘画的颜色通常有两种以上,但也有缤纷色彩的作品,包括电影《大河》当中出现的用于仪式典礼的宇宙风装饰画(一种以几何纹样描绘的吉祥画,初潮、结婚、妊娠、出产等庆祝典礼时铺于地面用作装饰,通常反映了印度教性力派《坦陀罗经》的宇宙观),及以动物、神话中的诸神、他们的生活为主题的图案画。大概因为是女性作者创作的吧,画面常以衣饰华丽的人物为中心,落笔的密度极高。“要把空间全部填满”这一点,也跟沃里画空阔的空间性形成鲜明的对照。既有将狮子之类的动物及神话人物等画得很巨大,占满整个画面,画风开朗明快的作品,也有追随时序记录人的一生或婚丧嫁娶,笔触致密的大壁画。
所有这些作品,都收藏在日本新潟县十日町市的米提拉美术馆。虽是私人设立的藏品展,但在世界上也绝无仅有。据说该馆是利用一所废弃的小学校舍建立的,不仅收集作品,还邀请创作者赴日作画。2004年新潟县中越地区发生大地震时该馆曾遭受损害,最近才终于再次开放。
馆长长谷川时夫先生不仅致力于民俗画的展示,对形形色色的印度文化也多有介绍。他曾在20世纪70年代组建过一个很特别的乐队,叫做“泰姬陵旅行团”,因为被甘伽·戴薇的狮子画打动,从此沉迷于米提拉绘画之中。他将戴薇画作中用来表现狮子毛发的月牙形图案理解成了真正的月亮,擅自将作品命名为《吞食上弦月的狮子》,即使遭到戴薇本人抗议:“在我们国家,没有人认为狮子可以去吞吃月亮!”,他仍不为所动。据说他曾大言不惭道:“戴薇,这头狮子如此巨大,就像是宇宙一样。所有的星辰、太阳、银河,还有我们,都在这只狮子的身体里居住。”(长谷川时夫《关于祈祷的宇宙论》)原来长谷川先生是个诗人呢。据说,1989年作家梦枕貘获得第十届日本科幻小说大奖的作品《吞食上弦月的狮子》,就是在参观了米提拉美术馆,看到当时海报上这幅画的题名而获得灵感,花费了八年时间写就的。于是我才动念一定要去看看。
本次推荐的这幅乌尔米拉·贾的《舂米的人》,作为米提拉绘画艺术来说,在细密的绘画样式上或许并非绝佳,至少称不上是最典型的作品。从绘画成就来看,也还有其他更为出色的作品。然而,这幅画中不知何处散发着一种漫画式的愉悦氛围,惬意、明朗、自由自在,为我所喜。描绘日常生活中女性劳作场景的主题,也相当珍贵。刻画精细用心的程度,亦令人惊讶。从女性头部到脊背垂落的长长弧线,大约是宽大的头巾。而其他作者的作品,采用的也是与她类似的表现手法。
再来看看它的局部。首先,画面左下方的两名妇女正用木杵捣着石臼,大约是在给谷物脱壳。两人交替的动作被呈现了出来。右下方的两位妇女用的是踏脚臼,脚上的动作整齐划一,同时用着力。石臼这一边蹲着一个女人,正把右手伸向容器,大概是要将里面的米团翻匀吧?让我感到佩服的是,作者对膝盖处的描画,把女人屈身蹲在那里的感觉表现得极其到位。画面中央的右侧,有两个女人坐在那里转动着石磨。左边的那位右手捏着一把接下来要研磨的谷物,正打算把它投进石磨中央的圆孔。石磨呈逆时针方向转动,这样容易使劲儿,不容易累。在这一点上,是各国共通的。古代中东的发明物传播到了世界各地。
画面上部的右端,女人头顶着一只陶罐,手臂挎着竹篮走在路上。大概正在回家的途中吧。她的左边,蹲在那里的女人一只脚踩着什么东西呢?原来她正把食材用力推到固定于木座的刀片上去切割。旁边的房屋里,柴火燃烧的灶台前,有个女人蹲在那里。火炉上坐着两口锅。而旁边邻居的家里,女人是在编织手工艺品吗?还是在摆放鲜花的供品?实际上,她面前是用来供奉家庭保护神的壁龛,红布上点缀着各色各样的装饰,在那前面是一个圆圆隆起的土堆。女人正往上面摆放鲜花。她的手边,则是盛有花朵的小提篓。画面左端,一座木棚下,女人伸手搅着炉上的锅。
余白部位画着的一些女子当中,也有非常好玩的人物。画面左端中央,两个正姿端坐的人双臂彼此交握,而且没带头巾,大概是两个小孩吧。而睡在踏脚臼上方的,莫非也是个孩子?只有只一个人物呈现的不是侧颜,而是面朝画外。画面整体被带有叶子的花朵所覆盖,宛如一道花墙。而作为画框,一些面对面的鸟儿从四周将画面围住。
米提拉绘画,反映了创作者的女性走出村庄,对广阔世界的认知。如今也有电车、巴士在其中登场。访日的沃里族作者在十日町米提拉美术馆创作的那些绘画当中,甚至有反映雪国生活的面貌,铲雪机活跃忙碌、进行除雪的生动场面。从生活中诞生的绘画,当然如此。这样的艺术,不是过去年代的文化遗产,而是传统绘画至今仍葆有活力的证据。不过,今后这样的民俗画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呢?的确让人禁不住为之思虑。
世界各地在挖掘这样的民间艺术时所进行的尝试,包含民族音乐潮、日本民艺运动等在内,都拥有一个最为活跃的时期,即美丽盛放、洋溢着生命力的黄金期——它经过了一个外来人士发现和宣扬传统艺术的阶段,而受到这股风潮的鼓舞,各地区的名人们也自觉到了其中的意义,发挥与他者接触时获得个刺激与灵感,让传统艺术达到了辉煌的巅峰。
然而,当它们迎来全盛时期时,不仅作者自身,周围人物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诞生作品的土壤、风俗都开始日渐丧失。唯固有的样式感得到了强调,与民间生活息息相关的、能够打动人心的所谓“素朴”风味却从作品中消失。从名不见经传到获得个人声名,最终,创作者的优秀才能使其不得不成了一名艺术家,即所谓“民艺画家”。像往昔那般经由人与人之间切实入微的交流和彼此的影响,而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发生的变化,即所谓通过“神明的力量”产生的缓慢变迁,已不再受世人期待。即使在被誉为“古老悠久的土地”的印度,听说也开始发生急剧而激烈的变化。
在此不得不赶紧插一句,我认为这倒也是无可避免、自然形成的趋势。纵使慨叹也无济于事。如今,民艺运动黄金期、全盛时期的作品都得以留存,并能够复制,即使音乐也可以录音保存。
但我依然有些莫名地失落。所有的事物都以这样的速度急剧变化,果真就好吗?
200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