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转眼又是一个夏天到了。
老孙是我爸。和他相伴已经过了三十来个夏天,小时候的夏天,教书匠老孙和我同时拥有长长的暑假,彼时的小孩包括我还不用上各种兴趣班,虽然有很多同学趁暑期开小灶,老孙却不愿意逼我学习,只是使劲带我玩,然后开学了去和老师求情,说我的暑假作业没写完,或者直接操起笔,替我奋笔疾书。
老孙对我的这种“放养”式教育,我也是提提罢了,请勿效仿。
暑假里老孙照顾我的起居,然后带我各种玩。比如带我去游泳,说是游泳,其实就是套个游泳圈在水里飘着玩水,他在旁边守护,而我们的游泳池,也就是个农村的大池塘,那池塘的水很干净清澈,夏日傍晚的水面波光粼粼,夕阳的余晖打在水面上,泛起的水花像是雕出来的金色艺术品,瞬间又消失,在微微的晚风中又泛起另一朵,一朵接着一朵,不停地盛开。
每个暑假的早晨,我都会跟着老孙去菜市场买菜,他会给我穿上裙子,花枝招展地把我安放在他自行车前面定制的座椅上,裙子还经常被笨手笨脚的他前后穿反,或者扣子扣歪,大概是因为老孙不会扎辫子吧,我小时候一直是短发,还没睡够的我跟着他去买茄子、西红柿、黄瓜等等蔬菜,也买泥鳅、虾、鱼等活物。为了哄我,每天他都买个冰淇林给我吃,那个冰淇林是个小足球的形状,我的手小,掐不住,经常在使劲挖挖不动的时候,会掉落在地上,滚得老远,他就会耐心地跑去捡起来,洗洗干净给我。

我就会吃得满脸是奶油,嘻嘻哈哈地在他怀抱里笑着回来,蹲在地上看他择菜。
“看看爸爸怎么杀死它的。”他用剪子一下对准泥鳅的脖颈部位,“吱”一声,泥鳅挣扎一下就不动了。
我就觉得很神奇。多年后,我并不惊恐于杀鸡杀鱼的血腥暴力场景,莫非是得益于老孙当初的培养?在我的童年,他给了我相当多的陪伴。如今的我回想起来,大概我那些乐观、心大、不计较的特质,铁定是因为他在我成长的重要时期,给了我足够多的爱。
有一回我们俩去买菜,他路遇熟人寒暄一会,我好奇地把脚伸到自行车轮钢丝里,再出发时他没注意,把我的脚背硌得流血,我哇哇大哭,回去我妈对他好一通训斥,那伤疤至今还在,不大,想起来还觉得很好玩。
我现在也很爱在清晨起来,去逛一圈菜市场,想必是得了老孙的真传,大概就是这样吧,童年的印记,那些关于爱和快乐的所有真谛,老孙并未给我灌过猛烈的鸡汤,却用点滴的平凡生活教育着我:用心去体验感悟平凡日子,珍惜眼前的时光,和人。
农村出身的老孙满满的小农意识,带我玩的都相当接地气,比起“别人家的爸爸”动辄就带小孩去游玩首都甚至出国撒欢,他可土气多了,虽不是一掷千金出手阔绰,却是那些有钱老爸比不了的创意和冒险,我也反而在这广阔天地和自由放养中获得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成为我一生都无比珍惜的财富。
然而老妈就被这种“教育”弄得不胜其烦,因为她总是打扫战场的那个人。比如出去抓鱼抓虾挂破了衣服,才洗好的头发老孙却带我疯了一头的泥,夏天里被蚊虫叮得一身是包回来找她哭诉……
每每这时,我妈会用高八度的嗓音朝我爸:“小孙先文(我爸名字)呐!你又带丫头翻金!她一点女孩样都没有……”(翻金肥西方言即瞎折腾的意思)
要不就是:“你又把丫头摔成这样?”“怎么光着脚?鞋子又丢了?”“这么大人带孩子没谱么……”
种种这些。嗨,我妈总是做了“扫兴”的那个人。
这时,老孙跟我我蹑手蹑脚躲开,把我拉到一边: “嘘……丫丫,别惹那个爱咆哮的女人啦!老爸给你买冰棒吃!”
我警觉地点点头:“爸爸,咆哮是什么?”
充满“敌意”的气氛瞬间就被我搞坏了。

夏天他还带我在院子里乘凉,看着天上的点点繁星给我讲故事,《农夫与蛇》《海的女儿》《小红帽》……都是那个时候他加以捏造后讲给我听的,诸如蛇被农夫煎了吃,海公主上岸后把渣男王子抛弃了嫁了别人,小红帽和奶奶用狼皮做了大衣等等,穷尽想象力只为逗得我咯咯直笑。
“爸爸,星星会眨眼,那它会掉眼泪吗?”我问。
“星星哭的时候,就会掉下来,就成了陨石。”老孙回答得又专业又童趣。
“陨石是什么?”我瞬间开启“十万个为什么”的模式。
冗长而燥热的夏夜,就在我和老孙的一问一答间悄悄过去了,一直问到我不知不觉睡着,第二天醒来肯定是在卧室的蚊帐里。
“为什么我记得是睡在院子里的?”我醒来后总会问。
“爸爸给你施了法术转移了,公主都要睡在床幔里的。”老孙故弄玄虚。
“什么是床幔?”我惺忪着睡眼继续问。
他顺带和我玩起登基的游戏,自己钻到帐子里打坐,让我给他下跪磕头,喊他皇上。
“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虔诚趴在地上。
“昨日上书房学得如何?背一首诗来。”他正襟危坐。
我妈路过,瞥一眼老孙和我:“这么迟才早朝,国家都被你们败完了。”

这样安逸快乐的时光,一直到我初中毕业。2000年的那个夏天,可把老孙忙坏了,得知我以高出一分的成绩考进县城一中的时候,他着手调动工作,心高气傲的文艺男青年为了女儿求学,一路过关斩将,低眉顺眼,只为了我能到更好的学校读书。几年后的又一个夏天,我高考成绩下来,虽然也就过一本线7分,老孙却兴奋得蹦起来。
“丫头是我骄傲!”他毫不掩饰他的喜悦。
工作后的第一个夏天,我吃尽了苦头,因为对紫外线过敏,每天会晒得皮肤发烫发红,他心疼我,怕我挤公交车,总是骑着摩托车去站台接我。有一回坐在他身后的我因为太疲倦而走神,被路边一个石墩子绊了脚,从车后座滚落下来,夏日的衣着单薄,我擦伤好几块皮。
于是老孙痛下决心,成了驾校的大龄学生,每天练车到半夜,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汗在衣服上结成了白色的盐霜,人也因为暴晒黑了很多,最终以最快的速度拿了驾照,当天就去把新车开了回来。
“买车俺老孙把油罐子已刮尽,虽说车不是豪车,但驾驶员本科学历,且服务到位,老婆丫头可还满意?”他问。
我和老妈看着晒成黑炭的他,表示基本满意。
老孙特别爱出汗,一到夏天,动辄就是一身汗,衣衫尽湿,好不尴尬,尴尬不要紧,关键是一身汗透后,钻进空调房,容易感冒。老孙早些年在讲台上课的时候,教室还没有空调,他一上课还相当地激情澎湃,热血沸腾。于是他每到夏天,上课的时候几乎都是湿着全身,只剩小腿以下的裤腿是干的。
就会有学生惊讶:“老师是上课的路上落水了吗?”
他笑答:“上潮下干,难道我还倒栽葱栽进去的吗?”
学生总哄堂大笑,习惯了也就不足为奇,还贴心地给他备好擦汗的纸巾。

可气的是,这个特征还遗传给了我,我也是容易出汗体质,夏天出门,更是多备件替换的衣物随身带着。怪他的遗传,他狡辩:“出汗说明代谢好,女孩子代谢好皮肤才白。”
我有很多年的夏天没有和老孙一起玩了,工作后没有寒暑假,夏天几乎都在空调房里,闲着的老孙总是满世界跑,带着我妈,我妈忙的时候,就他自己一个人玩,夏天里顶着烈日骑车爬山打球,痛快淋漓地带着一身臭汗回来,每每下班回家,都会看到他或是抱着西瓜,或是抱着篮球,顶着夕阳回来,偶尔玩疯了,天黑了都还没回家。
有时候他在家,就给我煮点绿豆粥,拌个凉拌菜等我吃晚饭,或者陪我出去出出汗,这几年他不代课了,对我和我妈随叫随到,成了家庭“煮”夫,还自鸣得意得很,自诩为家中的“独苗”,女性的守护神,我和老妈倒也很享受这种守护,有老孙在,我们每天奋战在工作岗位上,还是很安心的。
老孙是春天生的,但我觉得他应该是属于夏天的。50多岁的他状态依然保持在三四十岁,可不就是人生的夏天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