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信心
《且听风吟》不足二百页稿纸,是一部篇幅较短的小说。不过费了我好些功夫才写完。没什么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也是原因,但与之相比,毋宁说是因为我对小说该怎么写根本一窍不通。说老实话,我以前热衷阅读十九世纪的俄国小说和平装本英语小说,还未曾系统地认真阅读日本现代小说(即所谓的“纯文学”),所以不太明白当下的日本流行什么小说,也不知道该如何用日语写小说为好。不过,我大致设想了一番:“大概就是这么个东西吧?”花了几个月写了篇还像那么回事的东西。然而写好后一读,连自己也觉得不怎么样。“哎呀,这样可真是一筹莫展。”我颇感失望。该怎么说呢,大抵有了小说的模样,可是读来觉得无趣,读完后也没有打动人心的东西。连写的人读了都有如此感受,只怕读者更如此想了。心中不禁有些沮丧:“我这个人还是没有写小说的才能啊。”一般人应该会黯然放手,然而我的手心还清晰地留着在神宫球场外场席上得来的epiphany的感觉。转念一想,就算写不好小说也是理所当然。自打出生以来,就没写过什么小说,不可能一提笔就洋洋洒洒写出一篇杰作。也许就是因为一心想写出高明的小说、像模像样的小说,反而行不通。“反正也写不出好小说来,干脆别管什么小说该这样、文学该那样的规则,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写出胸中所感、脑中所想,不就可以了吗?”
我三十五年前开始写小说,那时候常常受到前辈们严厉的批判:“这种玩意儿不是小说。”“这种东西不能叫文学。”这样的状况不免令人觉得沉重(或者说郁闷),于是我有很长一段时期离开了日本,到外国生活,在没有杂音的安静之地随心所欲地写小说。不过在此期间,我也根本不认为自己错了,也没有感到不安。索性心一横:“实际上我只能写这些,难道不是只能这么去写?有什么不对?”眼下的确还不够完美,可总有一天我能写出像样的优秀作品来。到了那个时候,我坚信时代也会完成蜕变,证明我做的并没有错。这话好像有点恬不知耻嘛。这件事有没有在现实中得到证明?此刻举目四望、环顾八方,我仍然不太清楚。究竟会怎样呢?也许在文学上,永远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得到证明。这个暂且不提,无论是三十五年前还是如今,我都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基本没有错,这种信念几乎不曾动摇过。再过三十五年,也许会产生新的状况。可是想亲眼目睹最终结局,从我的年龄来看似乎有点困难。请哪位代劳帮我看看吧。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新一代人自有新一代人的小说素材,应该从那素材的形状和分量逆向推算,设定它的载体的形状和功能。再从那素材与载体的相关性、从那接触面的状况,来产生小说的现实感。不论哪个时代,哪一代人,都各自拥有固有的现实。尽管如此,我觉得对小说家而言,仔细收集和积攒故事需要的素材仍然极其重要,这个事实恐怕到任何时代都不会改变。
我(基于自身的经验)觉得,从“没有任何东西可写”的境地出发,到引擎发动起来之前会相当艰难,不过一旦载体获得了驱动力开始向前行驶,之后反倒会变得轻松。因为所谓“手头没有东西可写”,换句话说就意味着“可以自由地写任何东西”。纵使你手里拿着的素材是“轻量级”,而且数量有限,但只要掌握了组合方式的魔法,无论多少故事都能构建起来。假如你熟悉了这项作业的手法,且没有丧失健全的野心,你就能由此出发,构筑出令人震惊的“沉重而深刻的东西”。
二、关于小说
翻译基本上是个技术活儿,与表现欲毫无关系,差不多可以当作一份日常工作来做,同时又是学习写文章的好方法(假如没有做翻译,我大概会找一份类似的活儿)。
想当小说家的人首先大概要多读书。这实在是老生常谈,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觉得要写小说,这依旧是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训练。既然想写小说,那么小说的结构如何,就得作为肌体感觉,从基础上了解它才是。就像“要做欧姆蛋,首先得把鸡蛋敲开”一样理所当然。尤其是青年时期,应该尽可能地多读书。优秀的小说也罢,不怎么优秀的小说也罢,甚至是极烂的小说也罢,都(丝毫)不成问题,总之多多益善,要一本本地读下去。让身体穿过更多的故事,邂逅大量的好文章,偶尔也邂逅一些不太好的文章。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作业。
它将成为小说家必不可缺的基础体力。趁着眼睛健康,时间有余,先把这事儿踏踏实实地做好。实际练笔写文章大概也很重要,不过从先后顺序而言,我觉得再往后排一排也来得及。其次(恐怕先于动笔)要做的,我觉得应该是养成事无巨细,仔细观察眼前看到的事物和现象的习惯。身边来来去去的各色人物、周围起起落落的种种事情,不问三七二十一,认真仔细地加以观察,并且深思细想、反复考虑。虽说是“反复考虑”,却没必要急于对事物的是非价值作出判断。要尽可能地保留结论,有意往后拖。重要的不是得出明了的结论,而是把那些来龙去脉当作素材,让它们以原汁原味的形态,历历可见地留存在脑海里。
要写小说,总而言之就得阅读许多的书。同样的道理,要写人物,就得了解大量的人。我觉得这么说也全然无碍。虽说是“了解”,但也不必彻底理解和通晓对方。只须瞟上一眼那人的外貌和言行特征就足够了。只不过无论是自己喜欢的人,还是不太喜欢的人,老实说甚至是讨厌的人,都要乐于观察,尽量不要挑肥拣瘦。因为把登场人物一律都搞成自己喜欢的、感兴趣的或是容易理解的人物,用长远的观点去看,那部小说就会变成缺乏广度的东西。有各种不同类型的人物,这些人物采取各种不同的行动,彼此冲突碰撞,事态才会出现变动,故事才能向前推进。所以,哪怕一见之下,心想“我可不待见这家伙”,我也不会背过脸去,而是将“哪里不顺眼”“怎样不讨人喜欢”这些要点留在脑海里。
更多的情况下,我主动存储在记忆里的,是某个事实(某位人物、某种现象)中兴味盎然的细节。因为要巨细无遗、原模原样地记下来十分困难(不如说,就算当时记下来了,不久也会忘掉),所以我留心提取出几个单独的细节,用便于回想起来的形式留存在脑袋里。这就是我说的“最低限度的工序”。那是怎样的细节呢?是会让人“咦?”地生出兴趣的细节。可能的话,最好是无法巧加说明的东西。如果不合道理,或者条理上有微妙的分歧,或者令人心生疑窦,甚至神秘怪异,就更无话可说了。收集这样的东西,贴上简单的标签(注明日期、场所、状态),再好好地保存在脑海里。说起来就是收藏在大脑中的私人档案柜抽屉里。当然也可以准备一个专用笔记本,记在上面。而我喜欢直接记在大脑中。因为拿着笔记本走来走去的有些麻烦,而且一旦形成文字,往往便心安理得地抛到脑后。将各种东西一股脑儿扔进脑海里,该消失的消失,该留下的留下。我喜欢这种记忆的自然淘汰。
总而言之,写小说时至为珍贵的,就是这些取之不尽的细节宝藏。从我的经验来看,聪明简洁的判断和逻辑缜密的结论对写小说的人起不了作用,反倒是拖后腿、阻碍故事发展的情形多一点。然而,如果将保管在大脑档案柜里的形形色色未经整理的细节,根据需要原汁原味地编排进小说中去,连自己都会觉得震惊,故事竟变得自然而然、栩栩如生起来。
三、关于素材
无论什么事情,经历一番对作家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我只是想表达一句个人见解:即便没有这种威猛张扬的经历,人们其实也能写出小说来。不管多么微不足道的经历,只要方法得当,就能从中发掘出令世人震惊的力量。有句话叫作“木沉石浮”,指一般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发生了。不过在小说世界里,或者说艺术世界里,这种逆转现象却屡屡在现实中发生。在社会上通常被视为轻微的事物,随着时间的流逝却能获得不可忽视的分量;而一般被看重的事物,不知不觉中却会失去分量,化作形骸。那叫作持续创造性的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得力于时间的帮助,会带来这种剧烈的逆转。
因此,觉得“自己手头没有写小说的素材”的人,也不必灰心丧气。只要稍稍变换一下视角、转换一下思维,肯定会发现素材在身边简直比比皆是。它们正等待着你去发现、撷取和使用。人的行为哪怕一见之下多么微不足道,也会自然而然地生出这些兴味盎然的东西。此间至关重要的(似有重复之嫌),就是“不失健全的野心”。这才是关键。
四、关于修改
修改要来上多少次?就算你这么问我,我也给不出精确的答案。在初稿阶段就修改过无数次,交付出版社排出校样后,还会一次又一次地索要校样,惹得人家心烦。将校样改得黑黢黢一片寄回去,然后把新送来的校样又改成黑黢黢一片,如此反反复复。前面说过,这是一项需要耐心的作业,然而对我来说却算不得什么苦痛。同一篇文章反反复复一读再读,咀嚼韵味,调换语序,变更细微的表达,我天生就喜欢这种“锤炼敲打”。眼看着校样变成黑黢黢一片,书桌上排放着的十来支HB铅笔不断变短,我便感到极大的喜悦。不知为何,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有趣之极,无以言喻,不管做上多久都不会厌倦。
五、关于跑步
不过,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我居然把跑步的习惯执着地坚持了下来。三十年可是漫长的岁月,要始终不渝地把一个习惯维持下来,还是需要相当努力的。这种事是怎么做到的呢?因为我觉得跑步似乎具体而简洁地把几项“我这一生中非做不可的事情”表象化了。我有这种虽然粗略却十分强烈的真实感。所以即便心里想“今天身体很不舒服,不太想跑步啊”,我也会告诫自己:“这对我的人生而言,可是无论如何非做不可的事。”几乎是无须理由地去跑。有一句话至今不变,对我来说就像祷语一般,那就是“这对我的人生而言,是无论如何非做不可的事”。
六、关于天赋
就算我身上多多少少有点写小说的才能,可那不过像油田和金矿一样,如果不去开掘,必定会永远埋在地下长眠不醒。也有人主张:“只要有强大丰富的才能,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但以我的感受来看——我对自己的感受还是有那么一点自信的,好像未必是那样。如果那才能埋藏在相对较浅的地下,即便放着不管,它自然喷发的可能性也很大。然而如果在很深的地方,可就没那么容易找到它了。不管那是多么丰富出众的才华,假如没有人下定决心“好,就从这里挖挖看”,拎着铁锹走来挖掘的话,也许就会永远埋藏在地底,不为人知。回顾自己的人生,我对这一点有切身的感受。事物是要讲究时机的,而时机稍纵即逝,一旦失去,几乎再也不会重来造访。人生往往变化无常、并不公平,有时甚至还很残酷。我算是机缘巧合,碰巧抓住了这个好机会。如今回首往事,更觉得这纯粹是鸿运当头。
然而幸运这东西,说起来无非是一张入场券。在这一点上,它与油田和金矿性质迥异。并不是说只要找到了它,弄到了手,接下来就万事大吉,从此便一劳永逸、安享清福。有了这张入场券,你可以进入庆典会场,但仅此而已。在入口处交出入场券,走进会场,然后该如何行动、去哪里、要看什么、拿起什么、舍弃什么?如何克服可能出现的障碍?这终将变成个人才能、资质和本领的问题,变成个人气量的问题,变成世界观的问题,有时候还会变成极其单纯的体能问题。不管怎样,这都不是单凭幸运能应付周全的事。
七、关于其他
其实从二十五年前开始,我就一直被人家说到今天:“村上落后于当今的时代,他已经完蛋了。”吹毛求疵大概很简单,反正只管信口开河就行,又不用承担具体责任,而被吹毛求疵的一方想一样样去搭理的话,身子根本吃不消。于是自然而然地变成了“随它去吧,反正都会被人家说坏话,干脆自己想写啥就写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瑞奇·尼尔森晚年的歌曲中有一首《花园酒会》,其中有这么两句歌词: 假如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开心 不就只能自己一人开心了吗
依我所见,不论在什么国家,愿意从事出版工作、想当编辑的人原本都是爱书人。就算在美国,一心只想大把赚钱大把花钱的人,大概也不会来出版业就职。那些人不是去华尔街(金融业),就是去麦迪逊大街(广告业)了。特殊例子另当别论,出版社的薪水一般都算不上高薪,因此在那里工作的人多少都有一种自负、一种气概:“我就是因为爱书,才从事这份工作的。”一旦有作品正合心意,就会不计得失,全心投入拼命工作。
当然,这类知识也很重要。尤其是从事翻译工作之后,我越发感到了这些基础知识的薄弱。不过只要有心,细微的技术性知识完全可以过后再补,或者一面在现场工作,一面根据需要自然而然地掌握。相比之下更为重要的,还是“自己为什么要学习英语(或其他外语)”这种目的意识。如果这一点暧昧不明,学习就会变成无趣的“苦差”。我的目的非常明确,反正是想通过英文(原文)阅读小说。暂且只是为了这个目的。
前面提到过的雷蒙德·卡佛,曾在一篇随笔中这样写道:“如果有时间的话,我肯定会写出更好的东西来。”曾经听一位作家朋友说过这样的话,我真的大吃一惊。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形都感到愕然。(中略)如果讲述的故事不是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最好的一个,那干吗还要写什么小说?——我们能够带进坟墓里去的,归根结底,也只有已经尽心尽责的满足感,以及拼尽全力的证据。我很想告诉那位朋友:我不是要害你上当,不过你最好还是去找份别的工作吧。同样是为了赚钱谋生,这世上肯定还有更简单,恐怕也更诚实的工作。要不然,就倾注你全部的能力与才华去写东西。不要辩解,不要为自己开脱。不要发牢骚。不要找借口。(拙译《关于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