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月盛夏,记忆中特别清凉的三味镇也变得异常炎热。水泥面的大街闪着灼人的灰白,随处可见的沥青修补路段则是汗津津的一片亮黑,高高矮矮的绿化植物被烤得叶子卷起了边,在如暴的蝉鸣中,全给人一种难以喘息、烦躁不安的压抑。但这丝毫没有消减我从早到晚在外溜达的热情。
数天下来,我已接触了不少镇上居民。我这个有点古怪的外乡人在他们圈子里也传出了名。
向我表现出兴致勃勃的同时,居民们毫不保留解答我的疑问,迅速将我变成了无话不谈的老朋友。我徜徉于各处休闲聚集点、小卖部之类的地方,不断地、快速地填充我的信息库。虽说房东提供的信息已极其详尽,但一家之言难免有所偏颇。在我自己得到结论之前,无节制地从各渠道、多角度去了解案件是非常必要的。
随着信息增多、角度开放,我开始依稀得出一个推论——倾向于A母亲的想法。然而,这个推论不可轻易乱说,必须有十足把握,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况且,我非常清楚自己性格多疑、职业习惯天马行空的特点,再考虑到目前精神未完全康健,使得那个推论可能只是来自我过于丰富的想象。
除了流连于各休闲场所和居民交谈之外,湿地公园是我每天必去之处,或者早晨,或者黄昏。那里与记忆中相去不远,依然是一个景色迷人的天然避暑胜地。但如此得天独厚之所,却因是案发现场而人迹罕至,只有入口处最向阳的凉亭有寥寥几个老人每天在玩棋牌。向内延伸的健身设施、休憩小站全都阒寂无人,散发着冷清的气息,与盛夏的暑气格格不入。不过我倒乐于独享这一方净土。
那天下午,我在公园最里的地方流连忘返。人工铺就的石板路在那里结束,再向前就是一大片开阔湿地和沼泽,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最远处与蓝天白云衔接起来。岸边有方圆数里的大片芦苇,为这个地方添上无限诗意。然而,正是这片比人高的茂密芦苇丛,在去年夏天将B遮掩了两天之久。直到一场大暴雨把芦苇打趴,尸体才得以重见天日。如今,自然景色依然迷人,但人迹已绝,只有朝阳或落日、芦苇、无名飞鸟,和我这个外乡人。
后来意外地先后来了两名中年妇人,面向芦苇,在石道上边烧纸钱,边哀声痛哭。我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静静观看着全程。
当晚吃饭时,我跟房东说起这件事,并分别简单描述了两妇人的外表特征。房东毫不迟疑地指出第一个是B母亲,第二个是A母亲。“A今天被处决了。”她说。
B母亲前去悼念很好理解,但一直主张儿子无辜的A母亲为什么也为B拜祭?我不解。直到两天后房东告诉我,A母亲决定提出重审要求,我才明白当日在事发地她哀悼的是自己儿子。在两个母亲眼中,那个地方都是子女遇害之处。一个是结束,一个是开始。
当我坐下来开始审视我的信息库时,我非常不满意。信息量庞大,但基本来自赋闲人员,他们的角度太接近了,而且一直互相交换、影响、交融。从某种程度上,如此庞杂的信息其实也只是一家之言。
一天晚上,我在一个大排档碰到几个下晚自修吃宵夜的高三学生,他们对刚结束案件的高谈阔论引起了我注意。我以记者的身份,计划深入报道为理由,套近了他们。
这次我听到了一个新鲜的信息:A和B是一对秘密情侣。
这就更增添了案情的迷离,既然是情侣,为何发生如此惨剧?没人能解答我的疑问,最后依然是以一句“人心难测”来解释。
趁此机会,我从学生的角度了解了B的情况。从小到大,都是校花式人物,从不缺男生追求,公开或秘密的、本校或外校的,不曾中断。但她从不回应。家境殷实的她,在学校一直是深受老师和同学喜爱的好学生,为人和气、乐于助人、学习刻苦、社团工作出色,和每个人都相处融洽。因此也很自然地,和家境一般、外镇来的住校生A有着融洽关系。
我想起房东告诉我的秘密,开门见山问道,“B既然深受男生欢迎,男女关系正常吗?会不会和某些外校或社会人士来往?”
他们似乎从没假设过这个可能,或直接否定,或态度怀疑。
第二天,我又以同样的身份和理由到了学校,找到他们生前的老师了解情况。毫无意外,老师们对A和B的评价与那群学生高度一致。无论从哪个场合、哪个角度,我都不曾听到关于他俩的半句负面评论。
离开老师办公室往回走的时候,我发现人影疏落的走廊上,有个男学生倚靠栏杆,半个身子隐在粗大柱子后,远远看着我。他面目清秀,又高又瘦,理着那种乡间最常见的简朴短发,可浑身透出和本地学生明显不同的气质。对上我的目光后,他明显闪缩了,迅速站直。我向他致以一笑,并向他的方向走过去,他马上走开了,快速走进高四补习班。我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奇怪地荡漾开一种异样,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了解得越多,我就越难以将A与那个残忍的变态凶手联系起来。人们在讲述的最后统统以一句“证据确凿”和“最终认罪”作结,这让我无法释怀。我愁眉深锁,与素未谋面的A纠缠不清,但死者已矣,不会再给生者任何答案。
连续两天,三味镇变成了一个密封的大锅,被投进一堆烈火中,烘烤从四面八方逼过来。不知藏身何处的蝉从清晨就开始“咋——咋——咋——”没命地叫,到夜色四合才不舍地暂歇一会。我一向不喜烦躁扰人的蝉鸣,如此狂暴的状态让我既厌恶又心有怯意。那仿佛永不会停歇的聒噪,源源不断地渗出单调又浓郁的压抑,让人无处躲避。
为了避暑,这两天除了一早一晚,我足不出户。也趁这个时间,我好好审视、分析了收集到的资料。案情在我脑中不断浮现。那时与现在一样,正值台风前夕的煎熬。大暴雨终于来了,足足下了一天一夜。风止雨歇的清晨,案发现场暴于天日。B窒息身亡,全身赤裸,脸部、胸部、腹部均有不同程度的划伤,胸部下方有一个“淫荡”的刺字。
可是,搜集回来的信息全然无助于判断A是否蒙冤,我对案情真相依然毫无头绪,但我已坚定要为他一探究竟的念头。如果说我身上还有些什么优点,这份执著便算一个。当然,它给我的亲朋、同僚,甚至我自己都带去过头痛的经历,但也的确为我赢来了不少可贵的收获。我想,在有生之年,我和它都无法舍弃对方了,我俩已长成一个共生体。
三味镇主河流的滨岸,靠近湿地公园那一段,在我年少时记忆中是一大片农田菜地,但现在成了镇上最高档的住宅片区。它依傍市政的河滨公园而建,到湿地公园也不过10分钟步行路程。
一天早晨在湿地公园观赏完朝阳后,我慢慢沿着河岸踱向那片住宅区。我的意图并不十分强烈,只是想感受一下B成长的环境。当然,若能就此偶遇B母亲,当然更好不过。
这区全是独门独户的别墅,虽说都是自建,但在风格、设计、用材细节上,全都体现出相当高的水准,丝毫不次于大城市的高档楼盘水平,可想见建筑大多出自专业人士的手笔。家家户户有院落,有亭台,与市政规划完美融合,不愧是镇上的示范区。
从这种环境出来的B,有着天之骄女的资质,却成长得那么平易近人,料想家教相当好,父母并非那种富贵无素质之流。可惜,这一趟没遇到B家人,然而我还不想贸然去按门铃进行采访式的拜访。
返程中,我无意之间瞥见一栋三层高的别墅二楼处有人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我这个方向。从我的位置看过去刚好逆光,我眯起眼睛,双手遮光,举目细辨。那人马上转身,在他即将背向我的一刹那,我看清了,是在学校遇见的那个复读生。
我特意绕过去,在别墅外打量了好一番。论面积,这个房子应算这区之最,而花园又跟房子占地大小相仿,一边种着几畦瓜果蔬菜,一边栽着欣赏性花草树木。两课粗大的树立着盛夏的阳光中,满树鸡蛋花开得正灿烂,一树红色,一树黄色。
回到住处时,已过上午10点。房东正开始准备午饭,她看见我从外面进来,脸呈赤色,汗流浃背,伸头看了看天,说:“外面热得厉害吧?台风快来了,应该就在明后天。”
我跟她说起河边的高档住宅区,“环境非常好,很安静,很少见人。”
房东告诉我那里一半以上房子的主人都正在外地忙着赚钱,三分之一空着,三分之一只有老幼留居。
我跟她描述那个最大的别墅。她马上接话,“那是我们这里首富的。家里只有个老奶奶和孙子,哦!前些时候,母亲也回来了,为儿子高考打气。”
“他是个复读生吧?去年和A他们同班吗?”
“是复读的,同不同班我就不清楚。C之前一直在大城市,因为高考才回来的。他爸本事大,卖房子,卖汽车,卖什么有钱就卖什么,富得流油。去年还回来投资了,还拉来了其他投资客。喏,镇上那栋最高的新楼就是他投资盖的。过几天就开了,大老板啊——”房东的慨叹溢于言表。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些并非是我想了解的。
“听说以前C对B追得很紧,不过B是个好学生,从没传出过什么。”房东继续说着。
我精神一振,问道:“公开追吗?”
“嗯!非常高调。曾经在学校里送999朵玫瑰,非常轰动,最后被学校警告了。不过也没什么,一来他只是回来高考,二来他爸财大气粗。学校有两栋楼都是他爸捐建的。就算学校再不满意儿子,也还是要给金主老爸面子。”
这也不意外,到处都有这种大财主。比较意外的是大财主居然没把儿子的户口迁出去,要回户籍所在地高考。
房东把洗菜水往被太阳烤得发白的水泥地一泼,地上马上盛放出一朵印象派的花儿。原来大财主是个孝子,因为老母亲不愿迁离故土,便用这个办法让自己的儿子多回来陪老人。不迁户口也希望让儿子收收心。
“但是,”房东开始拨弄另一种菜,摇摇头,“在外野惯了的小伙子,哪栓得住?镇上那些游手好闲的青少年全成了他跟班,从早混到晚。就是换了个地方混而已。去年高考不到两百分,被老爸狠狠修理了一顿。之后老实了,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与以前那群差学生彻底分开了,只埋头苦读。今年成绩很好。”
我笑,不由叹服,“你对他熟悉得像自家孩子一样啊。”
她呵呵一笑,“地方小,一早一晚到广场跳一次舞,什么不知道?而且他家老奶奶是我们的骨干分子呢,有什么藏得住?不是我夸口,这镇上的事,我们这些大妈绝对是最灵通的。家家有孩子,每人贡献一点出来,就搭通全镇了。”
我微微一笑,对此毫不怀疑,心里思忖着这些新信息。
高考后变了个人似的。因为失利?被老爸狠狠修理?还是因为意中人B惨遭不测?一无是处的富二代,在这个小地方,意外地交托了真心吗?我尝试描画各种可能。可能对C而言,B是圣女般的存在,C无法接受她与A的感情,得知他俩发生关系并怀孕,便失去了理智。或者,C和B是秘密的一对并发生关系,但发现B私下还有一个A,深深的被背叛感让他怒火中烧,于是进行了审判……我胡乱推测,试图寻找最可能的真相。
在全部假设真相中,A均是被害者,C无一例外是加害者。对此,我有点疑虑,又带着微微不安,担心自己陷入了偏见式的假设陷阱——我满心希望为A解除控诉,便抓住了行径略为古怪的C。
暴雨在周五晚到来,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将酷热一扫而光。
周日很早我就出了门。暴雨后的湿地公园清新得像一根剥了壳的春笋,除了我,仍旧没有其他人前来欣赏。恐怕他们心里浮上的,是一年前那个同样是雨后的现场。
我信步在石板路上,小心翼翼避开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水洼,以及一小堆一小堆残枝败叶,深深地呼吸着清新而浓郁的空气。不过两天,这股清凉又将变得炎热。
一棵参天大树的虬结根底处,被雨水冲刷出一个洼地,随着我的靠近,从不同角度向我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经过时,我无意瞥见水洼旁露出一小截圆润的玻璃。我蹲近去,发现还有更多埋在土里。原来是一个两指宽的透明玻璃密封罐,一张粉红的纸卷得窄窄的,像羊皮卷般用一根幼幼的黄丝带绑了一个蝴蝶结,静躺其中。如同很多小孩子藏的小秘密一般。
我小心翼翼将卷纸掏出,摊开,娟秀的钢笔字跃然纸上。落款是两个名字,笔画规整,郑重其事。我快速读完一次,又再重新慢慢读一次,不觉动容。良久,才小心谨慎将纸重新卷好、绑紧,塞回瓶里,放进衣兜。文字写于一年前的春天,但四年后的约定——现在算起只剩三年——永远不会到来了。
这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那些往事也是如此甜蜜地开始,最终也以极其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开始之时,我如沐春风般幸福;结束之际,犹若堕落地狱。然后,一切尘封,连最甜蜜最幸福之处也不愿再忆起。人类的大多数,都是懦弱而卑微的。
从湿地公园出来,我慢慢沿着河滨绿道,朝高档住宅区走去。忽然我慢下来,几米之外的凉亭里有个熟悉身影靠在柱上,看着眼前潺潺的河水出神。我轻轻走过去,离得很近时候,才直呼其名。
对我突然出现在眼前,C显得很吃惊,“你怎么知道我名字?”这是他第一反应,明显带着警惕。
我让自己笑得看起来随意又友善,提醒他有个名闻全镇的有钱老爸。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别开头去看远处。很快他转过头问,“你真是记者?调查那个案件?”
我不作多想就如实告知了,“我是个推理小说家。”
他轻咬下唇,不动声色看了我一会,目光是他年纪少有的深邃,“这案件显而易见,而且人都死了。我不认为值得写。”
“按我的职业触角可不是,”我礼貌反对,“会拖到一年的案件算得上复杂案件了。而且听说A开始拒不认罪,即使现在人死了,他母亲仍要求重审。当然这些都可能是出于当事人不肯接受事情的愿意。但有一点非常让我在意,十多天来,我听了几百人的看法,竟没听到一句关于A的负面评论。”我一边将想法详细托出,希望消除他戒心,一边留神观察他。
他表面上没什么变化,但不知是否我的疑心作怪,我觉得他的眼神在一闪之后变得更疏远了。
“难道你认为这是一个冤案?”他语气冷冷的。
“有可能。”
“你会失望的。”
“那也要先调查过才知道。”我担心他就此离开,赶紧问,“关于B的事你很难过吧?听说你以前很喜欢她。她确实很好看。”
他语气、神情都是一股生硬,表示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
“那你认为真是A干的吗?”我回到关键问题上。
“不都判了吗?而且他不是也认罪了吗?”又是认罪,似乎大家都抓住这个“认罪”不放了,只要认罪就理所当然板上钉钉了。当事人都认了,旁人还有什么好说?
“但我听说他俩是一对情侣。这不是很奇怪吗?”我说。
这次他留在我脸上的目光久了一点,看不出是因为意外,还是另有深意。然后他淡淡说了句“是吗?”就又别开脸去看远处了。
“你认为是他吗?听说他曾经辅导过你功课。”我坚持问。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法院判决。”他表现出不耐烦了。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一直都很沉默。听说那件事发生后,你就变了个人,似乎从中受到很大打击。”
他回头默默看我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难道你认为是我?”
“我只是不相信是A。我是这样想的,有个无名氏犯下这些罪行离开后,A刚好找了去,结果倒霉地顶了包。但这个案情太复杂,手段也太残忍,而他只是一个高三学生。优秀学生。”我特别强调最后那句。
“你看戏太少了吧?”他语带讽刺。
“你是大城市长大的,见识得够多了,换你吧,会这样做吗?”我更加凝神地看他。
他没回答,轻轻地嗤之以鼻。
我继续追问他的看法,或者是否有怀疑的对象。他略略沉默了一下,才回答:“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外乡人。”
这个说法令我觉得意外,我从没朝这个方向假设过。“怎么说?”
“本地人就那样子,一眼就看完了。如果是本地人肯定跑不掉。就因为是外乡人,一离开,案件都打死结了。”
“所以你认为不是A?”
“不是。”他很快搭口,但随后语气不甚确定地又补上一句,“应该不是吧。”
在我问出下一个问题之前,他站了起来,招呼不打就离开了。我看着他消瘦又颀长的背影渐行渐远,始终介怀他身上那种拒人千里的气息。就像藏着深深的秘密。
但是不足为奇,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也不例外。假如本地人知道我曾患下的病,恐怕不会向我推心置腹地提供信息。房东甚至会拒绝把房子租给我。
当晚和医生通电话时,他的不悦毫不掩饰,因为我已连续几天超过11点才打电话。他对我的作息时间限制得很死板,总不厌其烦地说“充足的睡眠,才能让你的大脑充分休息”。
我打个哈哈,说自己在床上看书睡着了,醒来才打的电话,“其实我睡得比你要求的时间还要早呢。”
对医生我严密隐瞒了正在进行的行动。他若知道肯定会阻止,说不定勒令我马上回去。虽然我康复理想,但他们认为我仍未适合作强度大的脑力活动。过大的压力可能会重新诱发病情,让之前的疗效前功尽弃。
“看书不错,但也要适量,切忌疲劳。”医生再次强调。
“好的,”我说,“好的,我一定会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