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姜海送给了我一条鱼,一条他亲吻过的鱼。
姜海是我的小学同学。说实话我已经不大记得他。我和姜海都在家乡的一家村小读小学,后来我考上县城的初中,姜海留在镇上的初中,也就渐渐失去了联系。再后来我到市里读高中,到北京上大学,至此再也没有见过姜海。如果不是为了写我的新小说《祖母的孤儿院》,我可能不会回老家待这么长时间,也就没有机会听到姜海的故事。
我是从姜海的爷爷那里得知姜海的近况的。那天我去奶奶的坟头除草,正好遇见姜海的爷爷在下面的地里拔萝卜。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他,姜海的爷爷却先看见了我,朝我挥了挥手:
“你是林大龙家的孙女儿吧?”
林大龙是我爷爷。尽管他很早就过世了,老一辈的人却还是喜欢用诸如“XX家的儿子”、“XX家的女儿”之类的称呼小一辈。
我点了点头,也跟他打招呼:
“是。您在这儿拔萝卜呢?”答非所问是农村人的习俗。比如你正在吃饭,别人就会问你“在吃饭呢”,你正在洗衣服,别人也会问你“洗衣服呢”,即使你正在茅坑拉屎,他们可能也会问你“哦,在拉屎呢”。
他举起手里的萝卜看了看,迅速把几个大的装进一只塑料袋里,朝我走过来:
“今年的萝卜长得真好。你回来也没有什么菜吃,这几个萝卜拿回家炖汤喝吧。
我接过萝卜,对他说:
“哎哟,真是多谢您。您有空记得到我们家来玩儿。”
“你奶奶呀,是个苦命人。”他自顾自的说起话来。
“我猜你肯定都不记得我是谁了。以前你爷爷在的时候,呵,我俩的交情,那是亲兄弟都比不上的呀!”我暗自捏了一把汗,原来老人家看出来我没有认出他是谁。
他把一根树枝折断,拨了拨奶奶坟上的泥土。“你爷爷可是个聪明人,五八年饿饭的时候也就你们家全都活下来了。”
可能是看我没有接话,他突然说起姜海:“你还记得姜海这孩子吧?”
“嗯,记得,记得。”尽管我压根没想起来姜海是谁。
“姜海跟你还是小学同学呢。你俩老是一起上学放学。”就此我们谈起了姜海,我也渐渐想起了我的小学同学姜海。
02
姜海个子不高,小时候他都比我矮半个头。我俩走在一起我总感觉跟带着弟弟一样,加上那时候姜海成绩并不好,所以自然而然对他多了些关心。我已经忘了怎么和姜海成为朋友的,总之小学时候的姜海是我倾诉的对象之一。他话不多,因此显得更加木讷,我恰好只需要一个听众,这可能是我俩成为朋友的契机吧。
姜爷爷说,姜海小学毕业后在镇上的初中念书,成绩一直不好。初中毕业后他爸妈带他到广州打工,在建筑工地上搞装修。那是2009年,正值我国的房市大幅增值,买房的人络绎不绝,盖房的人加班加点。姜海在工地上做得不错,他虽然不聪明,却踏实肯干,别人不愿意做的活他都愿意干,慢慢的他开始做别人做不了的活儿。姜爷爷说起这时的姜海满脸骄傲。
“你不知道。有一次他们老板让他们爬到二十层去贴外墙瓷砖,贴到一半儿的时候塔吊坏了。其他人都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再贴,被挂在那里哭爹叫娘,大声嚷嚷。只有我们姜海,一声儿都没说,继续贴瓷砖。那一天姜海贴的瓷砖最多,老板一看,这人胆识不错啊,于是叫姜海负责五个人的一个组。我们姜海就是这样升职的,还涨了五百块工资,顶他贴两天瓷砖呢。”
胆识过人的姜海在工地上靠吃苦耐劳的精神获得了老板的赏识和加薪,却也引起了其他工人的不满。其他工人干不了的活姜海能干,抢了其他工人的饭碗,破坏了工地的“秩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走在回工地宿舍路上的姜海被麻袋套住脑袋,狠狠揍了一顿。等他醒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姜海拖着流血的身躯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凄凉。
第二天姜海没有去上班,第三天姜海也没有去上班,第四天老板告诉大家姜海走了。姜海去了福建,投奔他的姐夫。姜海进了一家制造汽车配件的厂,据说生产的零件都用来造宝马和奔驰。这个工作给姜海带来很大的满足感,工厂管理井井有条,每天食堂管饭,住六人宿舍。姜海拿的是计件工资,多做多得,每天都工作10个小时。除了必须的生活用品外,姜海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像别的工友那样“把妹”,而是每个月给姜爷爷寄一千块养老费,给爸妈一千块,给正在县城里读初中的妹妹五百块生活费,剩下的钱都存在银行。
“我们家姜海真是好孩子,对家人特别好。”姜爷爷抽了一口烟枪,满脸的笑意。
“那您可算是享福啦,有这么一个好孙子。”我说。
“闺女,你是在哪儿上大学?”姜爷爷突然转移了话题。
“哦,北京。”我回答道。
“北京。那是好地方啊。那你肯定学了好多知识吧。闺女,问你一件事行不?”
“您说。”
“你说这房价,以后到底是涨还是跌呢?”他拿烟枪敲了敲树干,烟灰扑簌簌掉下来。。
“这个我可说不准。”我笑道,“您家姜海是打算买房么?”
“买房,买房,哪里买得起哟。”姜海的爷爷叹气道。
那天的话题没有继续下去。姜海的爷爷拔完萝卜就回家了,走的时候还不忘嘱咐我:
“闺女,记得用大排骨炖我的萝卜最香!”
“记着呢!”我冲他挥挥手,提拎着一袋萝卜回了家。
03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起了奶奶。她的身上总有一股气息,让人觉得安心。奶奶去世之后的前两年,我都觉得她好像还在这个屋子里,没有离开过。放学回家,习惯性的喊一声:“奶奶,我回来了。”过了很久都没有回音,才想起来奶奶的家已经搬到后山的坟里去了。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奶奶,即使曾经我和她那么亲近,相依为命。姑姑和母亲都不太敢住奶奶生前的屋子,只有我一个人不害怕,于是奶奶的屋子成为了我的屋子。我在黑暗里张开双手,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有什么可怕的。黑暗也令人安心。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咚咚咚”的敲门声叫醒的,是姜爷爷。
“闺女,我猜你刚回来肯定还没来得及赶集买菜,就把家里的菜拿了一点过来。”
“真是不好意思,还麻烦您给我送菜过来。”我赶紧给姜爷爷找凳子坐。
“不坐了,不坐了。我还要去隔壁村姜海的姑丈那儿,问问他给姜海说媒的事情。”
“那您路上小心啊。”
2012年,姜海19岁。家里人开始给他找对象。这个时候房市已经涨得很高,媒体报纸上天天都是某某专家的“楼市要崩盘”的消息。姜海的爸妈让他买房,而姜海认为房价要崩,于是决定暂不买房,等一等再说。这一等就再也没有等来买房的机会。姜海的工资放在银行里,永远涨不过房价。彼时县城里四环的房价都已经炒到三千块一平米,一套房要三十多万,姜海拿不出,姜海的爸妈也拿不出。
2013年,20岁的姜海谈了一个女朋友,是隔壁村的女孩,19岁。姜海第一次见女孩的时候,心脏紧张得砰砰跳,脸红得像个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