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期间重看了《一步之遥》。
姜文一生引为豪壮的事,其中必定有考上中戏。
中戏出身的人有一个好,戏剧功底扎实。搬三张板凳,往街头一放,三个人坐着聊天就能定住一帮子观众。写得再无趣的台词,经他们的演绎也能一咏三叹。让你笑就笑,让你哭就哭,中戏的人就有这样的本领。
通往成功有两条路,相信天赋或者相信勤奋。少年成名的人容易相信天赋,他们拥有与生俱来的使命感,酷爱宏大叙事,动不动燃起强烈饱满的情绪。天赋,代表老天爷赏饭吃,能轻松达到常人百年修行也无法抵达的高度。所以,他们必须自负,必须狂傲,必须霸气外露。姜文出身大院,中戏毕业,少年成名,连万千少男的偶像刘晓庆也为他倾倒。所以他是天才,他是统帅,他是中国影视圈的赵日天。
姜文相信,导演好不好,看他头三脚。以此而论,姜文的头三部作品的确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一部是年度票房冠军,一部荣获戛纳评审团大奖,最重要的一部,我认为是《太阳照常升起》。因为在太阳里,他终于找到了属于姜文的语言。
《阳光灿烂的日子》是部清新的青春少年戏,《鬼子来了》是部辛辣讽刺的闹剧,两者都有文学作品当底子。《太阳照常升起》里有浓郁的情感,喷薄的雄性荷尔蒙,鲜艳高饱和度的色彩,目不暇接的高密度剧情(掩盖了剧情上有意无意的逻辑漏洞),以及开放的政治隐喻。自此开始,姜文特色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定型。之后的两部作品都是萧规曹随,照着太阳的路子一路拍下来。因为是圈钱之作,它们的艺术水准上超不过太阳,但叙事语言是一致的。
叙事语言太重要了。小说写作者都在找开头,开头不顺,小说百般梗塞写不下去;开头顺了,往后就像水龙头一样哗哗往下流。不是谁都能找到自己的叙事语言。有一段时期,北京的文艺精英都用王朔的语言说话,嘴里夹七夹八都带着儿化音,姜文也不例外。王朔的《动物凶猛》点燃了姜文的表达欲,让他回溯个人历史,自此出发开始艺术创作。但是2000年后的王朔由大众文化领域朝着纯文学的精英知识分子趣味转向,被抛弃的一众小弟只能自谋出路。
姜文找到了库斯图里卡。魔幻现实主义电影在上世纪流行一时,正好能装进姜文酷爱历史、民族、政治等诸如此类名词宏大叙事。搭配中戏戏霸擅长的戏剧表演和台词功底,姜文笃定了在这条道上埋头狂奔。
问题也随之而来:首先是逻辑无法自洽。其次是电影的完整性受到伤害,有佳句,无佳篇。每场戏都很精彩,连起来就不知所云。《太阳照常升起》是姜文认真对待并颇为自得的作品,表达上失之晦涩,到《让子弹飞》、《一步之遥》则是一锅烩的杂拌菜了,看似深不可测,拥有无数解读的入口,其实是姜文用一个接一个段子金句、一场又一场戏剧冲突拉着观众猛地向前冲。
只要剧情推进地足够快,观众会忽略戏和戏之间逻辑不通之处,自动把裂痕给抹平了。至少在剧场里,这种方式是可行的。然而电影不是戏剧。戏剧里,一张板凳可以是一辆车,挥一挥手就有千军万马,但电影不行。带着观众跳来跳去,当然可以,前提是故事能自圆其说。《一步之遥》种种矛盾、不通之处,看出姜文已经放弃了逻辑自洽的努力。
《一步之遥》佳句很多,华彩段落也不少,细品下来其实毫无必要。像开头致敬《教父》的段落,其实用一句话:「我要请你马走日帮我洗钱」就完全可以说清楚,姜文花了10分钟装模作样,除了满足一下演员的戏瘾外,想不出来有其他原因。花域选举时大段的大腿舞,项飞田跟沟儿姐撞翻热水瓶的戏,凡此种种,于剧情无补,反而显得格外生硬。有佳句,没佳篇,根子上还是因为导演没想法或者没能力构筑一个逻辑自洽的完整故事。
《一步之遥》向石挥致敬,用了许多北京话,还不惜牺牲舒淇的原音,为她配上一个北京大妞的嗓门,摆出了追求艺术不计成本的诚意。接受采访时,姜文是一口一句将资本、艺术、理想挂在嘴边,演活了一副自甘寂寞的艺术家形象。的确,除了作品,他确立的个人标志,他的言谈举止,看上去是位成功艺术家。可惜啊,艺术家是要看作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