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揪着胸前的病号服,瞅瞅上面的编号。没错,是5号,不是3号。我就纳了闷了——我怎么就从3号变成了5号呢?
我抬头瞧瞧被悬空兜着的左腿,上面裹着直挺挺的石膏。后脑勺不时传来阵阵疼痛。几百次大大小小的疼痛攻势偃旗息鼓之后,我终于从脑海里打捞出一个能试着解答的谜题:腿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我闭上眼,慢慢回想,我告诉自己不能着急,以免脑壳疼。
当时我正在等红灯,边等边低头刷手机,连绿灯亮了都不知道。直至意识到身边人都走光了,我才抬头赶紧过马路。马上就到路对面,右边突然窜出一辆急速行驶的摩托车,把我给撞飞了,直接飞到了斑马线左边停着的轿车上。我呼通一声糊在了轿车前面的玻璃上,瞬间感觉左腿传来撕心裂肺的疼。
然后,一个男人来到我身旁,听声音应该是个男的。他说话不急不躁,语带关切,问我哪里不舒服,然后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又报了警。我晕晕乎乎的,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打着领带。因为我似乎一直抓着他的领带,直到他告诉我,撞我的不是他。
后来,救护车把我送进了医院,我住到了3号病床。是的,3号床,这次我确定没记错了,因为那时我已经清醒了很多,再后来…呃…再后来……
怎么又想不起来了,越想头越疼……
2
醒来这些天,我就没见过医生来查房,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这家医院到底有没有医生。倒是有个护士天天来给我这个下不了床的病号送饭护理什么的。不过随餐盘一起端来的,除了饭还会有本旧书。一开始,我以为书是为了给我这个长床上的人解闷儿的,直到三日九餐顿顿如此,我终于忍不住了。
“为啥餐盘上要放本书?”
“身体需要补充能量,灵魂也需要补充能量呀~”她莞尔一笑。
“看书就能给灵魂补充能量了吗?我表示怀疑。”我一脸不屑地拿过餐盘上的书,随手翻开了第一页,上面写着“丁咏风 2019.02.01”。几乎送来的每本书第一页都写着这仨字儿和某个日期。管他呢,跟我也没啥关系。
“这就要看你选择看什么书了,总之弃其糟粕取其精华嘛,你以前不是经常这么说吗~”她微笑着答道。
“是吗?我们以前认识吗…那也得有弃糟粕的火眼金睛,取精华的非凡见识吧。”我把书扔到一边,拿起勺子喝了一口莲藕排骨汤,好香啊~
“这本你还没看完。如果能有个品德高尚还学识渊博的人指点一下,也许能少走弯路吧,这还得靠运气。你……”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没继续。她走到房间门口,手扶门回头看了一眼就关门走人了。
我砸吧着嘴里的香味,看着美女护士白皙好看的四根手指从门缝里抽走,心里嘀咕:“等于没说!哪来那么多高人!”
3
这间病房,一共三张床。我这张离门最近,其他两张是2号病友和7号病友在用。
一天,我们因为一条网上的新闻争论了起来:一辆保时捷违章驾驶撞到行人致重伤,司机下车不救人,还威胁别人不让施救。
“这个时候,还是先想办法救人要紧。”我说。
“自己都受威胁了,还去救别人,自不量力!”2号眼皮都不抬地怼了我一句。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见死不救吗?”我突然觉得有点冷,往上拽了拽被子。
“保时捷把人撞得半死不活,众目睽睽之下,不但自己不救,还敢阻止别人去救,你就不想想,是谁给他这么大的勇气吗?……你不会以为是梁静茹吧!?哈哈……”2号笑得前仰后合左摇右晃,跟只被猫叼着甩来甩去的老鼠似的。可我并不觉得好笑。
“要是不救,我心里会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我又拽了拽被子,把自己紧紧地裹住,除了吊着的左腿。
“想想你的家人吧……”2号突然就止住了笑,很平静地说道。
“我……”我刚想再说点什么,被人打断了。
“我说你们烦不烦呀?还让不让人睡了?”一直躺那蒙头大睡的7号,突然露出个脑袋,边喊边坐了起来。
“撞人的是你吗?”他冲2号吼。
“被撞的是你吗?”他又冲我吼。
“真是多管闲事!只当看戏好了,何必搞这么认真。”他抬起双臂向两侧划出个半圆,正好把自己圈进去。
“要是哪天轮到你自己非上场演戏不可,你怎么办?”2号问7号,我点头附和。
“听天由命呗,还能怎么办。谁活一辈子还能没个意外啥的。”7号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倒那蒙住了脑袋,接着翻了个身,像是趴着又像是撅着,大半截身子露在被子外面,一动不动,活像只鸵鸟。
4
虽然腿能下床走动了,可我还是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从3号病人变成了5号病人,也没想起来头是怎么受的伤。我正和病友们讨论这事儿,美女护士推开了门。
她大声说:“5号患者,有人探视,请到探视区3号会客厅。”
我看到5号病友躲进了卫生间。
她再次大声说:“2号患者,有人探视,请到探视区3号会客厅。”
我看到2号病友也躲进了卫生间。
她第三次大声说:“7号患者,有人探视,请到探视区3号会客厅。”
我发现7号病友也躲进了卫生间。
她最后喊:“2号患者,5号患者,7号患者,请都到探视区3号会客厅,有人探视。”
最后,我替他们去了。我是想着去告诉来人一声,他们都不愿会客,省得那人还一直傻傻在会客厅等着。
3号会客厅,桌子里面坐着我,外面坐着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
西服男看见我,情绪有那么一丝激动,但很快平静下来,和我说什么证人保护申请成功,让我别害怕之类的。我连忙打断了他,虽然这样有点不太礼貌。
“你好,我只是代替2号病友或者5号病友又或者7号病友来见你的,因为他们都不愿意来见你,都躲起来了。刚才你和我说的那些话,我会回去转告他们的。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苏律师啊……”西服男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
“你是律师,我们认识吗?我怎么没一点印象呢……”我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扫描着名片每一处细节,又抬头扫描了他的脸,企图找出我跟眼前这个人曾经认识的蛛丝马迹。
“那你还记得自己的头是怎么受伤的吗?”
“你知道我怎么受的伤?快告诉我吧,我自己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好像失忆了一样。”虽然我记不起他是谁,但我很急切想知道自己头上的伤是咋回事。
“你之前在另外一家医院养腿伤的时候,被人从后脑勺敲了一记闷棍。估计是因为这个,有些事你才记不起来了吧。”
“谁跟我这么大愁,下这么重的手。”
“我来就是跟你说这件事的。”苏律师说着看了看站我身后的美女护士,又接着说:“敲你闷棍的人,是为了不让你出庭作证。”
“出什么庭?做什么证?”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开始有点忐忑不安。
“最近有一个保时捷撞人的热点新闻,不知你……看没看过?……”他又看了看我身后。
“嗯,我知道。”
“那个救了伤者的人……就是……你。”苏律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
“这怎么可能?!别骗我了,我不信!”
“那你知道自己的腿是怎么断的吗?……”
“过马路被摩托车撞的,这个我已经想起来了。”
“那你知道为什么一起过马路的行人那么多,摩托车又那么快,却单单只撞到了你一个人吗?”
“为什么?这跟我头受伤有关系吗?”
“还是因为你救了那个被撞的伤者。保时捷肇事者事故当场就曾扬言要你好看。第二天他就雇人撞断了你的腿,还威胁你的父母和妻女。这些都是骑摩托撞你的人被抓以后,在警察局招认的。难道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警察还给你录了口供呢,在医院录的。”
“不记得,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我估计你是认错人了吧,一定是认错了,认错了……我是替别人来的,替5号还是2号还是7号来着……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我是替别人来的……替别人……别人……”我极力否认,一时间只觉得头痛欲裂,两眼发黑……天旋地转……
5
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也不知睡了多久。
窗外天色昏暗,辨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抑或只是大雨将至的阴云密布。
我慢慢把左腿挪到床边,然后拄着拐杖下了床,一瘸一拐地往卫生间挪去。
打开卫生间的灯,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穿着2号病服。我低头揪起胸前的病号服,瞅了一眼编号5。走出卫生间,借着灯光,我打量着房间里的三张床。除了我的床,其他两张很平整,套着蓝色的一次性床罩,上面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更没有人。
轻轻的敲门声后,美女护士的轮廓走进了房间。她手上端着个方形的盘子。
“你醒了。”她看着房间这头的我,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对我说。
“是的,我醒了。”
她走到床头,按开床头灯。那一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她手上的方盘,渐渐消失,轮廓抽成了一条线,那条线划动着,画出了一个杯子,一个我似曾相识的杯子;画出了一双手,一双我熟悉的手;然后向上画出了一张脸,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她变成了我的妻子。
一瞬间,我想起了衣不解带照顾我的妻子,想起了担惊受怕的父母和女儿,想起了保时捷前我救下的那个人,也想起了摩托车前救了我的那个人——苏律师。
我想起了一切。我是5号病人,丁咏风。我可以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