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郝木人和楚萧女
地面是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冬天特有的气味,泛黄脱落在地的树叶被靴子踩扁。古老的苏式建筑在月光下泛着白色的折射光和红灯笼,绿湖,花船之间相得益彰。
夜晚的姑苏城并不安静,相反这里一直都是热闹的,文人骚客,王公贵族在苏州河畔垂柳亭争相划着船,一齐往湖心亭划去,因为他们听说今晚是京中艺妓楚萧女在姑苏城停留的最后一晚。
楚萧女据传曾经得到过龙幸,但可惜的是宠幸一次后很快圣上便在太和殿驾崩,没给任何名份,都城已经更换了新帝,这些尘封旧事当然没人提及。
这件事非但没有给楚萧女带来污点,反而给她身上带来了一道神秘的薄纱。
要知道男人都不喜欢一丝不挂任其蹂躏的女人,若隐若现的旗袍,欲拒还迎的拿捏那是几乎所有男人都克制不住的,也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
被皇帝宠幸过这件事就是楚萧女的“旗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感受皇帝的女人。除了钱还有才识,除了这两样还得要有眼缘,也就是说楚萧女本人说行才行。
所以姑苏城最近的热搜便是这一句谶语:“易求无价宝,难得楚萧娘。”
苏州河的两岸妓馆青楼瓦肆澡堂灯火通明。
楚萧女的湖心亭四周围满了花船灯笼,王孙公子如同贪婪的野兽往亭上走。
好热闹。
岸边,冬风凄厉,卷走残秋的最后一片柳叶。
风里,郝木人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他在走着。
他背着一个剑盒,桃木做的盒子,黄铜的闩口,很古老,盘满了光滑的包浆,潮湿天气里表面摸起来黏糊糊的,好像是猪肉案板。
他戴着斗笠,穿着深青色唐式长袍,内搭着白底苏绣的小领扣,长髯搭在领扣上。
他眼神无光,似乎很焦急,又似乎很悠闲。
郝木人走入一个明巷,又拐入三个暗巷,走到一处合住铁皮门的暗阁,里面有一所掌着灯的门面房,明亮的灯光很闪耀。
耳边也从苏州河的喧嚣,变作明巷的小贩吵闹,暗巷的嘻嘻索索,铁皮门旁的死寂,最后响起开门后的虫鸟鸣叫的和谐声。
郝木人打了个哈欠,他的胡须显得很凌乱,黑眼圈很重,眼球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明显睡眠不足,但衣服很光鲜,其实他已经十三天没有洗澡,说白了是驴粪蛋表面光。
门面房的风铃响动,上面一块掉漆的油木牌匾,正楷的擘窠大字写着“利源当铺”,郝木人觉得很可笑,一个当铺选在这个地方,不知道还以为是帮派的交易地点,真的有生意吗?
是有生意的,而且生意并不差。
生意好的原因并不是服务好,当钱多,而是这里的老板。
老板当然是“石人一只眼”石凤隐。
石凤隐是逍遥门的掌教,精通“十六手雾隐掌”,“大道人怒掌”等绝密功夫,前一任掌教耗时六十年,只学会了十六手雾隐掌的前八掌,大道人怒掌更是没学过,而石凤隐一年便学全了,并且在二十年一度的武当一战里连续击败武当长老“辣手道人”宋人青与丐帮帮主“一只铁手”江匡,扬名江湖。
奇怪的是他的掌教只安稳坐了一年后便激流勇退,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再次现世就是在利源当铺当掌柜的。
仅仅一年他创下三个第一。
第一个在位时间最短的逍遥门掌教。
第一个精通十六手雾隐掌和大道人怒掌等功夫的掌教。
第一个从商的掌教。
郝木人走进利源当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甚至不知道现在这个点石凤隐有没有打烊,不过人生里很多事都有变数,正因为如此人生才充满了惊喜和挑战。
当铺没有打烊。
石凤隐也没有走,相反他坐在柜台很安静,他脸上沟壑纵横,却很有光泽,须发染雪,看起来很和蔼慈祥,好像是随时都可以在路边看到的普通老人。
他和普通老人的区别在于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实在是太清澈。
好像是一眼望到底的趵突泉。
这种眼神下一切想法绝不能表露在表情上,每一个想法都必须深藏于心,否则极容易被人看穿。
“来了?”
“来了。”
“欢迎光临。”
“你认识我?”
“不认识。”
“那你怎么对我这么热情?好像是旧相识。”
“开店的若不热情点,哪来的生意?”
郝木人苦笑不迭:“说的也对。”
石凤隐道:“你来当物还是来赎物?”
郝木人笑道:“不急,先弄点吃的喝的来。”
石凤隐眼神波动:“我这是当铺。”
郝木人道:“我知道。”
石凤隐简直觉得眼前人是不是傻子,傻到不可理喻。
郝木人道:“温一碗花雕,一只肥鸡。”
石凤隐听到他的话不知道有什么魔力,居然真的端来了一碗花雕酒,一只冒着热气的叫花鸡。
郝木人风卷残云般吃饱喝足。
石凤隐道:“你的样子好像七天七夜没吃饭。”
郝木人苦笑:“四天三夜。”
石凤隐道:“我从小挨过饿,所以我知道挨饿的滋味最不好受,比被人揍一顿还要难受。”
郝木人表示赞同。
石凤隐道:“好了?”
郝木人道:“好了。”
石凤隐道:“给我。”
郝木人道:“什么?”
石凤隐道:“你若是骗吃骗喝的,算老子瞎眼!”
郝木人笑笑:“开个玩笑。”旋即从背上扯下油木剑盒,打开夹裘兽皮,再打开黑布兜,打开盒子,剑漏了出来,郝木人道:“这是我的剑!”
石凤隐拿起剑开鞘,听响:“五两银子,这剑太老了太脆了,已经不适合这个江湖。”
郝木人道:“八两吧,你看看材质,石掌柜。”
石凤隐好像对这个掌柜称呼很满足,才仔细端详,道:“材质很怪,不像是南北方的铁匠炉里打出来的,你告诉我产地,我便给你六两半,多一分没有,怎么样?”
郝木人张张嘴忽然咽了回去:“给我五两。”
石凤隐给了五两。
郝木人仿若失神慢慢走出利源当铺的堂口,天色渐晚,雨水淅淅,把整座姑苏城带得郁闷起来。
忽听得里面一个小二道:“这剑真怪哩,和那支锈剑粘在一起分不开了……”郝木人神色忽变,跑回店里,他看到自己的剑果然被一根铁锈斑驳的剑粘在一起了。
“木人大哥,咱俩的剑真是怪,出炉的时候是一对儿,这两只剑见面就互相吸引,决计打不成架。”
“八月十五,你这把剑叫‘从心所欲’,我这把剑叫‘画船听雨’怎么样?”
“木人大哥,我不懂这些,但是你说的一定对,就叫这个名字。”
……
石凤隐呵斥小二将两把剑摆在桌案上,他倒了两杯花雕温酒,自饮一杯:“你现在可以说你的故事了吗?”
郝木人摸着两把剑,脸上欣慰得好像是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八月十五,八月十五…….八月十五……”
他满饮杯中酒。
……
二 八月十五
郝木人的眼神忽然发亮,腿翘在对面的牛皮凳子上,缓缓讲起了这个故事。
活在五百年前的人一定听过‘游炉’这个故事,我讲的当然不是现在的五百年前,而是八月十五的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八月十五当然还没有出生。
但是游炉出生了,游炉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剑炉,三层宝塔,远处看像是行走的大酒楼,下面十六个巨大的轮子。
这个剑炉是神匠欧冶子弟子的遗作,巧夺天工,惊世骇俗。最底下一层是打铁匠铸剑师的场地,第二层是文人骚客租客们的场地,第三层是富甲一方的商业巨鳄或者门派长老的场地。
等级森严,不可侵犯。
这个游炉可以容下五百人,不停在地面飞驰着,就如同大船大车一般。
区别在于,这是剑术爱好者的聚集地。
五十年前游炉最后一次出现在大陆江湖之上。
当年铸剑师之一有个叫李元宵。
李元宵浑身的筋肉好像是比铁还硬,他在船上已经五十年,但是一点也不像五十岁,大大的鼻子,大大的嘴巴,大大的眼睛,大大的身子,李元宵好像是女娲娘娘捏人捏到最后,泥巴已不够分两个,一个就做这么大的人。
李元宵外号“呵呵哈哈”,人家取笑他是铸剑师的时候他就“呵呵”苦笑,铸剑师的地位非常低,女人撩拨他的时候他就“哈哈”尬笑,因为他知道女人只是拿他打岔罢了。
他年轻的时候是游炉第三层楼的红人,游炉一开就是一年,期间除了游炉自己爆炸,那么便决计停不下来。听说活了一百二十岁的老舵手一辈子也没找到游炉的刹车系统。
李元宵用不可思议巨大坚硬的下半身,让女人感到脸红气喘的技术,征服无数闺阁小姐少妇。但这些上等女人把自己当作“妓女”,用完就甩了,一种止痒工具,一种玩物。
李元宵丝毫不觉得空虚,他白天把自己丢进铸剑室,高温灰尘,被照得发疼的黑脸,心里还在想着昨夜和苹儿的贪欢,他的心里便充满激情。
今天他知道自己又是告假的一天,李元宵对老铁道:“老铁,我今夜的班你替我,明天请你吃饭!”
老铁熟以为常:“哦。”
他洗澡,又急又怕洗不干净,不把下身洗得干干净净,他怕被苹儿嫌弃,昨天他就说自己下身味很重,让人难以舒服,李元宵告诉她‘男人下面就没有好闻的,臭男人臭男人,不臭怎么叫男人。’
但李元宵还是把下面翻来覆去洗了十几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脖颈掩着黑风衣领子,他走到二楼楼梯转角,二楼一个醉鬼道:“李元宵你又想玩女人?”
李元宵看了看醉鬼:“石头二哥!你怎么醉成这样?”
石头二哥是游炉二楼的常客,是个诗人,挥斥方遒,激昂文字,但是却是个脱发早衰的男人,他心很大,胆子很小,好色但不敢付诸行动,因为有个河东狮在家,石头二嫂三百斤,一拳可以击碎人的头盖骨,石头二哥如果还想多活几年,那么心里想的好事最好忘干净。
他只能喝酒,嫉妒嫉妒李元宵。
李元宵赔笑一阵,给了几两碎银子,飞到三楼。
但三楼居然居然已经空了,除了老鼠,老鼠是李元宵的师父,他可能是这辆车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免票的,因为老鼠会打洞。
老鼠道:“找苹儿?”
李元宵点点头。
老鼠道:“迟了,你在游炉几十年不算日子吗?”
李元宵“哦”了一声。
老鼠道:“八月十五,每年一次换客人。”
李元宵道:“今天是八月十五。”
老鼠点点头。
李元宵傻了:“为什么苹儿最后一句话叫我等她?”
老鼠道:“那些女人就是那样,玩完了,还想要偷走男人的心。”
李元宵点点头。
老鼠偷了点案板上的花生米,放在嘴里道:“一个人的心若是被偷走了,那是绝对还不了的。”
李元宵坐在富丽堂皇的软床上,这张床还有一些香气,一些碎头发,一些体液,都在证明昨晚的云雨。
“我的心被摘走了。”
忽地,响起婴儿汩汩而泣的声音,李元宵和老鼠掀开被子,居然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婴。
老鼠道:“他是谁?”
李元宵道:“我的儿子!”
老鼠道:“你确定?”
李元宵点点头:“她已经怀胎八月多,没想到居然早产,人也不让我见便再也不见……可怜的孩子。”
老鼠叹口气:“我想的是都八个月了,怎么还有那么激烈的房事!”
李元宵沉默。
老鼠道:“现在怎么办?”
李元宵道:“什么怎么办?”
老鼠道:“孩子怎么办?”
李元宵道:“这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不能丢下他。”
老鼠道:“可这也是苹儿的孩子,苹儿居然跑了,她是个没有人性的母亲。”
李元宵面色一变道:“苹儿是名门望族自然和我是两路人,她是相信我会带大孩子。”
老鼠道:“可是两路人生了一个孩子。”
李元宵低着头。
老鼠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李元宵道:“今天是中秋节。”
老鼠道:“难不成李元宵的儿子叫李中秋?”
李元宵摇摇头:“他是身世浮沉不必冠我贱姓,就叫八月十五好了。”
老鼠哈哈大笑:“八月十五,不像是人名字。”
李元宵黯然神伤:“我也不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