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觉】
静得可怖。
你猜想此刻自己会听到的声音全都意外缺席,不知是被记忆囚禁,还是被你贫乏的想象力垂累——空气在耳蜗内打旋徘徊的呼呼声响,不明方向的风吹过脸孔带来的细弱汗毛的微微颤动,苍蝇击穿空气忽远忽近时有时无不知在何处扇翅的寂寥声响,还有你会熟悉的那种空气掠过干透的荒草表皮引起的如同地下暗火燃烧又似节肢昆虫噬咬的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都没有。有那么一段当时以为无比漫长实则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你僵立在那里,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试着发出声响,喉咙僵硬不受控制,你气若游丝地吐出肺部仅存的一点空气,绝望的当口,喉头震动终于如起初细微的海浪般一波一波导入耳膜,前后左右不知哪面墙向你发出微弱冷漠却又清晰的回应。你听到一声“哦”,不带任何感情,没有疑问,没有惊喜,没有失落,只是一个久睡的旅人经历了漫长却又支离破碎的梦境醒转过来时那点淡漠生命意识的流露,哦,我还活着,仅此而已。你在两年前闯入一院你二十年前出生且生活过的房子,仅此而已。
【视觉】
坐北朝南,一排三间房子,从内至外,厨房,卧室,堂屋。屋前延伸出去一溜半米宽从前可能是水泥而现在粗粝尽显的平台,把房子和院池分割开来——事实上,遍地芜杂的情状让院池和房前台阶的界限早已变得不分明,这台阶连同三间房子三面墙倒像是依凭着这堆此刻伏倒在地的植物从院池里攀援生长出来的,它们浑然一体,显露出同样的色泽和质地。
一切都浑然一体。窗台和从二十年前起就摆放在窗台上的物件浑然一体,被细密紧致的灰层紧贴着每件物事的边缘细细包裹起来,依附在佛龛样的窗台方格里,凝固成怪异疏离的岁月浮雕,你总要费劲心力才能把这浮雕体中的组成成分一一辨别出来。比如,一个一半隐隐露出玻璃一半覆满灰层的曾经的广口大腹罐头瓶,它简直是由泥土和玻璃熔铸而成的怪胎,如同那些历史久远从陶土里旋转生长出来的曲线柔和的陶器一样,它从灰层里凸显出来,却仍和自己赖以产生的泥土保持着脐带关系。它柔和的竖行曲线悠悠向下延伸,和基底灰层的横行曲线平滑地接续起来,延伸开去,继续勾勒下一个身形浮凸、无从辨识的神秘物事;那或许是一片碎玻璃,或者一面镜子,不论如何,它现在已不复映出人的模样。它们久已和人失去联系,人的手指和气味久已不在它们身上留下痕迹,它们背叛了你(还是你背叛了它们?),充满敌意地盯着你,遵从着一种与你无关的隐秘的秩序。如今,你就置身于这一秩序所营造的空间里,被无边的缄默威逼,试图找到进入这个隐秘空间的门户。
【视觉】
房子与东墙相接形成直角,角落里显出一方直径一米高约一米中间带孔的圆柱石。有人会叫它石碾或者叫它石磨,但这些名字对你没有意义,从记事起,这块石头就生长在那里,如同每个秋天午后一俟日影朝东这块石头上就会生长出的那个黑衣黑裤缠黑色裹腿的小老太太。她和石头一样老。斑白头发被细细盘起收拢在黑色纱网里,褪下的棉衣摊在大腿窝,她袒胸露乳,翻拣着棉衣里可能有可能没有的虱子。她乳房干瘪,耷拉在肚子上,浑身散发出低温烘烤松节油般干燥冷冽的味道。薄薄一层皮肤,干燥,柔滑,和肌肉骨骼分离开来,抛了光,显出一道道细密的金色皱纹,更细密处形状各异的皮肤皲裂在闪光,像釉色稀薄的密色瓷或刻画得密密麻麻的甲骨。她不说话。她在自己身上写下这些无人可以辨识的谜语,写完了,就埋进土里。
【嗅觉】
雷阵雨的铁腥味。
雨浪顺着屋檐倾泻,一道雨帘。院池如月球表面般任由流星雨撞地溅起,留下稍纵即逝的陨石坑洞。土腥气,厨房烟囱冒出悠悠烟气,狗毛沾了水的冬烘气,水雾气,炕油遇热释放出淡淡甜味,雨水砸击生锈铁器溅出冷冽的酸味,鸡窝里暖烘烘的臭味,老鼠掉进面桶激起的粉尘味。鼻子在记忆里搜寻。地窖里土豆发了芽阴森森的气味,烈日下爬上岸的青蛙身上汗湿湿的气味,一只被碰掉了一块瓷的搪瓷铁碗的气味,蓝眼膜的狗崽子在新收的麦秸堆里吃奶的气味,握在手心里羽毛还没长齐打着哆嗦站立不稳的黄嘴麻雀的濡湿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