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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豆子退伍了。他不知道自己回到家后能做什么，但他不想接受政府的照顾，就义无反顾地回到老家，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农村老宅。天气真是三岁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进村时就阴云密布，似乎马上就要大雨倾泻而下。

小豆子站在自家院墙外面，久久不能挪动脚步。

石头垒成的院子围墙，有的地方已经长出了青草。篱笆捆在一起形成的简单院门，一扇已经变形，另一扇还兀自在挣扎，那根捆绑篱笆的断裂的麻绳昭告着这门也命不久矣。

院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在喂猪。她一手拎着猪食桶，一手拿根木棍在敲打围过来拱食的两头黑白花胖猪。女人弯着腰，看不清她的脸庞，但那件衣服小豆子认得，是三年前妈妈一直穿的那件蓝色T恤，是他高中毕业淘汰下来的衣服。妈妈说好看，她喜欢，正好干活穿。现在，她还穿着。

小豆子收敛了情绪，轻声说：“妈，我回来了。”声音低沉而柔声，生怕吓到了她。

女人却猛然抬起头，盯着小豆子看。良久，她喊道：“豆子回来了，豆子回来了！”

豆子妈看见他进家的那一瞬间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一边连声地喊，一边掀起围裙擦眼泪。三年，豆子终于回来了，这个家，有指望了。

2.

小豆子跟着村长进城去办事，或者是村长抱着希望跟随小豆子一起出发了。

初春的天还不是很暖，凉凉的北风吹在小豆子的脸上，他有一丝犹豫，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犹疑，脚步也不自觉地顿了一下。低头跟在他后面踩着他脚印走的村长没刹住闸，一脚踩在小豆子的后鞋跟上，又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下，险些崴了自己的脚。

“你干啥停下哩？我差点踩掉你的脚！”村长大了嗓门喊了一句。

小豆子已经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扶住村长，“村长叔，你没事吧？我就想起一件事，动脚就慢了。”他解释着自己突然停住脚步的原因，又陪着笑问候，“叔，你的脚没事吧？”

村长一边蹲下揉了揉刚刚险些扭到的脚一边问小豆子：“你想啥哩？城里有认识人不？你的那些战友就没一个在城里的？没一个能帮上咱？”黝黑的脸上露出期待的深情。

小豆子嘿嘿一笑，“叔，在村里我不是早就说过了，我们就是普通人，他们也都是跟我一样的泥腿子，哪有什么能耐啊！你看我，像认识大人物的人吗？”说完，他还把自己那张瘦豆子脸凑到村长面前，让村长好好看看。

“去去去，”村长伸手嫌弃地推开他，“我不是寄希望你能认识个大人物，给咱说个话嘛！”村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次，咱们村这路可能又修不上了。唉，试试看吧，也许老天爷就看咱可怜给咱转机了呢！”村长的脚似乎没什么事，他站起身使劲跺跺脚，顺便把刚才躲闪时踩到鞋上的泥巴震下去。“走吧，这回我走前头，我可担心你小子不靠谱，别再碰着我。”他率先向前走去。

俩人坐上大客车，又一路询问打听着来到了金玉楼，一家国际5A级酒店。站在酒店外看着几十层楼高的酒店，他们心里又开始打怵。这地方，能修路？不对，那个能投资修路的富商就住在这个大楼里？乖乖，怪不得人家有钱能赞助修路呢？就是不知道这个馅饼能不能砸到他们身上。

俩人惴惴不安地走进旋转门，门童身着工作服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问好，同时也问道：“请问你们是开会还是住店，有预订吗？”口气虽然公事公办，但眼神里的瞧不起却分明出卖了他的内心。

小豆子从门镜里看见了自己和村长的形象，也不怪人家神态有异，谁让他们一看就是穷人呢！村长五十岁来岁，因为长年在村里劳作，脸庞黝黑，皮肤干燥缺少保养，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显得更老些。自己呢，虽然年轻，可因为瘦弱，又跛了脚，也不是仪表堂堂。一路的奔波，让两人都头上带汗，本来就很普通的衣服上看起来沾满了尘土。

小豆子调整一下状态，深呼吸，回复门童：“我们来找林明轩董事长。”门童的眼睛更是不屑，“又一对来套近乎的老土”的神态显现在他脸上。他嘴里却说，“你们往大厅中间走，有个旋转楼梯，旁边有电梯，林董在17楼，不过他是不是见你们就需要看他秘书的安排了。”

村长和小豆子看到旋转楼梯，又一次惊呆了，饶是小豆子有三年的离开村庄的经历，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美仑美奂的高大上建筑。

小豆子握紧了村长的手，有点颤声地说：“我们一定要成功，让更多的村里人都能走出来！”

3

一家门面极不起眼的刀削面面馆，稀稀疏疏有几位学生党在对付午餐。光洁的瓷砖地面和擦得锃亮的桌面，以及酝酿在空气中的面香，都让人对这间小铺心生暖意。

小豆子和村长挑挑选选进了这家店。看见墙上色香俱佳的图片，尤其是明码标示的价格，俩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找个靠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两碗热汤酸菜面，”村长点餐了，还不忘解释一下，“酸菜开胃，吃着爽口。”小豆子点点头，这也是所有面里价格最低的了。

“还需要加点配菜吗？”年轻的店家态度和善地问。

“不用了，我俩不饿，这些就够吃了。”小豆子抢着回答，村长也跟着摇脑袋。

热气腾腾的酸菜面端上来了。

“小豆子啊，你说，咱们村怎么就那么穷呢？”村长用筷子挑着碗里冒热气的酸菜面，蒸气腾腾的水雾氤氲了他的双眼，润湿了他的鼻子。他吸了一下鼻子，发出不雅的声音，惹得邻桌穿校服的年轻女孩频频侧目，面露嫌弃之意。

“叔，等咱村的路修好了，就啥都会好起来的。”小豆子假装没看见村长的失控，他安慰着那个实心眼的村长。村长老了，三年没见，他越发瘦了，黑了。

小豆子接着说，“等咱村的路修好了，山里的那些宝贝就有人买了。那些山丁子、蓝莓、树莓、稠李子啥的都会有人买。你想啊，咱们是纯天然原生态的野生山果，都富含这素那素的，城里人可最喜欢这样的东西，”小豆子越说眼睛越亮，好像那些野果就是他眼前浮现似的，他还咽了口唾沫，“到时候啊，这些果子就不能烂在山里了，城里人还会高价买呢！”他越说越兴奋，“你想啊，一辆又一辆的大货车排着队来这里买野果，各个有钱的老板来这里做生意，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就好了？”

村长被小豆子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慢慢地他也跟着想象那幅场景。“大老板们在咱村里盖一排漂亮的楼房，加工那些果子。咱村的年轻人也都不用离家在外去打工。他们都回来了，乐呵呵地干活。”

“是呀，是呀。李奶奶家的大壮叔和婶也回来了，李奶奶的小孙子乐乐就不用天天哭着要爸爸，他也能真的乐了。”小豆子想到了村长家边上的李奶奶，大壮叔和婶出去打工，把孩子乐乐留在家里也已经三年没回来了，说每年把省下的路费寄回来给祖孙俩生活。

4

“豆子啊，咱俩连那个什么董事长的面都没见到，路也修不了，就这么回去，也没脸见村里人啊！”村长憋到最后，还是把压在心底的话唠了出来。他上下嘴唇哆嗦着，那张黑黢黢脸上的褶子好像更深了。

“叔，要不，咱俩再去酒店门口等等？”小豆子也不死心，他想出来一个好主意，“咱也不进酒店屋里，就在那大门外面蹲着，他还能一直不回来？等他回来，咱就找他唠唠修路的事，你看行不？”似乎想象出来了与董事长见面的场景，似乎村里修好的路的样子都浮现在小豆子眼前，他不由得咧嘴笑了。

于是在豪华酒店的马路牙子边，就出现了紧挨着坐在一起的两个新门童。起初他们在酒店大门口台阶上坐着，但在酒店的工作人员婉转劝说下，他们只好选择这个距离不远的最佳地点。

“叔，咱这个位置真好，”小豆子还挺知足，他乐呵呵地安慰村长，“你瞧，要是董事长回来了，咱能第一个看见，就不会错过了。现在还能免费坐着看大城市的夜景，这城市晚上才是最漂亮的啊！”一辆辆汽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还有穿黄衣服的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在忙碌地穿梭。高楼林立显出点点灯光，各店铺的七彩灯牌在闪烁，硕大的电子广告屏在滚动播放着一个个诱人的广告，就连路灯也是各种不同的造型——这一切都冲击着两人的认知。

“叔，我在想，等咱村的路修好了，是不是村里也能这么漂亮了？”初春北方的夜晚风还是有些凉飕飕的，小豆子缩着脖子，双手交叉抱肩，眼睛里去冒着憧憬的光。“白天大家可以踩着水泥路去工厂里上班，晚上也能在路灯下散步。到时候，我骑着电瓶车驮着你在宽宽的马路上撒欢儿啊，你可得敢坐啊，别害怕！”小豆子用肩膀碰了碰村长叔。

“你就这点出息啊，你就不能以后赚大钱，买辆小汽车拉着你叔溜达溜达？”村长似乎也看见了好日子的情况，跟着畅想。

“行，就买这样的车行不？”小豆子指着正要停在酒店门口的那辆黑色轿车说。车门开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要下车。拐角处一辆送外卖的电瓶车也正急速驶来。“小心！”小豆子下意识地冲上前，拽了下车的西装男一下，却没注意脚下的下水井盖绊了一下。电瓶车嗖地从他们身边晃了一下飞驰而过，下车的男人没事，小豆子却摔了。

“你没事吧？”西装男、司机、村长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开口问。司机是惊恐的，眼睛时不时地看看西装男的脸色；西装男则是冷静中带点恼怒地看了看司机又看了看小豆子；村长是担心的眼里只有小豆子。

“可能是脚扭了，以前就有旧伤，不碍事。”小豆子倒是心大地咧嘴一笑，让三人放心。

“小孙，你送他们去医院检查，所有费用我们出。”西装男吩咐司机，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威严。他又对小豆子说：“真是谢谢你了，不然被碰到的就是我了。你去医院检查，别担心费用，需要多少补偿，你尽管说。”他虽然西装革履，但话语很真诚，倒没有凌厉的语气。

“不用不用，”小豆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就是脚崴了，那有那么娇气，还上医院？啥也不用你们管，你们快去办自己的事吧！”小豆子在村长和司机的搀扶下试着站起来，脚却使不上劲。“再说了，我们还得等林董事长呢，不能就这么走了。”是的，在他心里，等人更重要。

司机又看了一眼西装男。

西装男直视着小豆子，又扫视了一下忙着给小豆子看脚的村长，问：“什么大事连身体都不顾了，等的人这么重要？”

小豆子也低头揉脚，没抬头就回答他。“我们要找林明轩董事长看，看能不能给我们村资助修路，一天了都没见到人。就想看看晚上能不能等到，试试呗。你们走吧，我这脚真没事。不能讹人对吧！”这时村长正给他按脚，他“嗷”地声喊：“诶，疼，叔，你轻点，我自己来吧！”

西装男看着面前忙着揉脚根本不看自己的俩人，他一直板着的脸色却柔和了下来，还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对司机说：“我自己进酒店就可以了，你送他们去医院。你陪到检查的最后，给安排住宿，明天带来见我。”他先回了酒店。

小豆子和村长没注意到西装男已经走了，还是跟疼着的脚较劲。司机劝他们去医院，俩人死活不动地方。最后司机说：“刚刚吩咐我送你们去医院的就是你们要见的董事长。他让我明天领你们去见他。”

村长愣了。小豆子也愣了。无意间拉个人一下，就能救个董事长？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那，修路是不是有希望了？俩人又笑了，好像脚也不疼了。

自强，善良，总会有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