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敦煌的时候,我就住在鸣沙山脚下。而去鸣沙山,却还是等到要离开沙洲去瓜州前,不舍如此的近便,更不舍对大漠风情的想往,在是日接近售票告罄的当口,仓皇的去了一趟。七八点钟的敦煌还有明晃晃的太阳,匆匆在农舍旁吃了一碗没有牛肉的牛肉拉面,买好票,婉拒了农舍阿姨提供的防沙鞋套与路拐,拎着小包,拿着一瓶水便去了。之前从以驴友那里得知凌晨三四点时,可从公园侧门绕进去,免了一百六的支出。他那时刚从沙山上回来,吃着我买的银蒂,语气中略微的得意之情流溢而出。我暗笑,哪天我不是等到八九点的太阳晒屁股了才不得已起来;三四点,意味着第二天精神尽毁,何必。
我就这样在要离开敦煌的前一个傍晚,一身轻便的去到鸣沙山。时辰其实刚刚好,不像早上太冷,沙底冒出的寒气逼人;不像下午太热,顶头是金黄的太阳,脚下是金黄的热腾腾的沙地;晚上刚好,沙子是细软的,沙山公园也是热闹的。我坐在滑翔机上,高高的俯瞰渐远的敦煌城,那时才发现这个小城的精致妥当;太阳要落下去了,它裹在烟橙色的余晖中,一点也不张扬,一点也不喧嚣;我耳边只有风声呼啸,只有端庄敦厚的佛像在我心中投下的影,一切真真切切,却又如梦似幻。收起视线回望沙山,远处骑骆驼的人牵成长线,围在山脚下,像水墨画,勾勒出一道细瘦的暗边。比起骑骆驼,我更喜看骑骆驼的人们。沙漠之洲虽缓缓前行,乘坐的人却仍前后左右的摇晃着,一上一下的耸动,那样子甚有一番“人为刀俎,我甘为鱼肉”之滑稽感;且旅客们有十足的忍耐力,全然忽视骆驼身上浓浓的膻味儿,对着镜头做出最享受最欢乐的表情来。我没有这样的耐心,涌动的驼队,层叠的游客,纵声极致又短暂的欢愉;我没有此等的耐心,又惶恐大笑后的冷清,所以,我只远远的看着。
入夜,人渐渐的四散而去。黑幕压将下来。
这才是,属于我的,那个敦煌。
抵在千年老槐树的背后,在巡逻车上的保安对着喇叭召唤山顶山腰上的散客并警示夜晚危险时,我才开始爬山。当他的探照灯在沙山上来回扫动时,我累了半死,仰面躺在半山腰,假装我是月亮投下的一片影。刚开始爬山时不累,累的是心慌,怕他来将我拎下去;当终于夜凉如水,煌煌人声全都消逝殆尽之时,那灯隐去,警笛也气绝不复呜咽。天地间就只剩一盘银月,悬在漫天漫地的黄沙中央。我立在沙地里。沙顶,还一眼望不到头,而我却几近力竭。双脚陷在沙中,每往前一步,定倒退半步,身体也很难保持稳当,摇摇晃晃,时常感到就要摘落翻滚下去。只好手脚并用,像真正的爬行动物,缓缓的往山顶挪去。内心升腾起真切的恐惧,没有水喝,没有了气力,不停下滑的沙面让我倍感颓唐,十分的精力投入,却换来半分的路程推进,且那沙顶似乎越来越远,周围只有浅浅的夜风。如果此时远处风沙遍起,我只有眼睁睁等着这沙来吹打我,最后,覆盖我。
沙面变得冰冷,我的汗留到眼睛中。我想起那些埋骨沙漠的人。当地面快速下陷而你已经在长途跋涉中耗损完了最后一次气力,没有人会想起“人定胜天”这样的鬼话。
但我终究还是爬到了山顶。
我将帽子垫在脑后,舒展开四肢,躺在薄凉的沙顶上。头顶是炽烈的天真的敞亮星空。犹如我的小时候,在楼顶,妈妈展开竹床,我也这般的躺着,凝望着这现世的自然馈赠。多少年,我再也没见过这样的星空,如今又展开在我面前。我想起我的软弱,我想起被这躯体束缚的灵魂,我想起世间一切的悲苦与分别,我想起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我想起家乡的河流,我想起人们啊,快乐时有童年的家,离开了童年,快乐也杳无音信,这一辈子,不过是离开庇护的那个小家,跌跌撞撞,最后有了自己的家,一个所谓的归宿,一份所谓的安定的幸福。然后呢?苦心经营过后,接下来却是亲手去败坏,然后悔恨,在戚戚然中完成自己的一生。这世上有多少人,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该珍惜什么?
沙面越来越凉,星空愈来愈亮。拨开表面那层沙子,里头,却是踏踏实实的温热气息。我抱起沙子覆盖在我的双腿上,以地为席以天为毯,我享用了。等我再次平息下来,瞥见夜空默然闪过一颗流星。
哇!我不敢信。眼睛也不敢眨。突然,又一颗流星以同样的姿势划了过去,任性又灵动!
哈哈,我见到流星了耶。
离开鸣沙山公园时,我站在山脚下,回望那一片沙漠。我躺过的那片山顶不过是广袤沙漠中一个小沙丘。山的那边,还是沙漠,沙漠的那边,还有一片山,一片更高的山。天地是无限的。我躺在那里,就像小时候,最初的时候,躺在摇篮里。
在这最后的一瞥中,最后一颗星星,划破了夜空。
三颗星,许了我三个愿——
一愿父母身康健;
二愿生命得尽欢;
三愿我与身边人,生生世世永平安。
再见,敦煌。来日方长,但愿且行且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