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弭兵协议的达成,虢地寻盟之会的成功举办,结束了持续近一百年的晋楚争霸,为中原带来了长达四十年的和平局面。但晋国在这一系列的和平会议期间的表现,却给人留下了不少的疑问,尽管《左传》竭力为其隐饰,却也总是无法掩盖晋国在外交上的失败。
在弭兵之前不久,晋国刚刚取得了复霸事业的成功,一直摇摆在晋楚之间的郑国,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都坚定地依附在晋国怀抱中未曾动摇。相比之下,晋国传统的对手楚国,外有吴国的牵制,内有王权旁落的隐忧,正处于内外交困之中无暇北顾;常年觊觎霸主地位的齐国,也在此前陷入了接连不断的内乱旋涡中,难以对晋国构成威胁。
在这样的一个条件下,正居于绝对优势地位的晋国,完全可以趁着全盛的东风,进一步挤压楚国的生存空间,却为何戛然止步,要再次推动弭兵,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呢?
另外从双方实力对比来看,晋国的盟友包含齐、鲁、郑、宋、卫、吴等有一定实力、且在处于中原文化核心区内的重要大国,而楚国的盟友,仅有陈、蔡、许、越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小国,双方强弱高下立现。可以说国际局势对于晋国来说是极为有利的,晋国并没有向楚国示弱的外部条件。为何晋国甘愿将自己一众盟友,拱手推到了楚国的怀抱里,让楚国不费一兵一卒,就得以号令如此众多的诸侯,取得了他们几百年来求之不得的目标?
面对楚国在宋、郑会盟时的强横,晋人为何处处忍让,让楚国抢夺了让他们引以为傲的主盟位置却也能无动于衷?又为何中原诸侯在朝觐楚国时受尽凌辱,巴望着晋国能够为其主持公道伸张正义时,晋国却无所作为?
对于这些疑问,郑国的子产曾指出其问题的症结:“晋君少安,不在诸侯。其大夫多求,莫匡其君。”也就是说,问题是出自晋国内部的,国君和大夫各行其是,互相之间都看不顺眼,于是国内就变成了一盘散沙,自然没办法和楚国继续争夺霸权了。因此,晋国之所以要促成弭兵,并非要真心要倡导什么国际和平主义,是他们实在没有能力继续维持争霸局面了。而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在儒家——乃至于法家——的叙事体系中,很大程度上要归罪于平公的昏庸和懈怠。
晋平公的罪状
史料中有许多用来论述平公昏庸的案例,其中最为典型的当属纵欲无度这一条了。
话说在平公十七年时,晋平公得了一场重病,久治不愈。当朝执政赵武和上大夫叔向为此求神问卜,四处寻医,搞的焦头烂额,却始终不见成效。恰好郑卿子产访晋,叔向就向他询问,子产很不客气地指出:这是由于生活作息不规律,私欲无所节制造成的。
子产指出,君子有四时——早晨要听取政事,白天要实地考察,傍晚则发布命令,夜里则休养生息——遵从这些规则作息才能够神清气爽,否则的话肌体就会壅塞导致疾病的出现。
同时,按照当时人们的习惯,人们在互相婚配的时候要遵循同姓不婚的原则,这是礼仪中大事。然而平公却不遵守这个原则,宫中光同姓的侍妾就有四个,严重违反了公序良俗,能不生病吗?
因此在子产看来,晋平公之所以久治不愈,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不能谨守四时节律和礼仪规则导致的,如果想要病情有所好转,就要恢复健康规律的作息时间,并将这四个姬姓女子都遣散了方可。
子产的话多少还有所保留,很是给平公留了面子,但是他们从秦国请来的那位名叫和的医生,就没那么客气了。医和在查看了平公的病情之后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个病是没办法治的。他解释说,病情不是由于鬼神降祸,也不是因为饮食不得体,就是因为太过于亲近女色无所节制,魂魄给让勾走了,就好像中了蛊一般意志恍惚,所以才表现出一种似乎是鬼神降灾的表象。
晋平公听了之后很是悲戚地问道:“难道女色不能亲近吗?”
医和回答道:“亲近女色并不会必然导致重病,但若是毫无节制的话,就肯定会出问题。”接着他用先王对音乐以及四时、五节、六气的节制,来比喻对女色的节制。说先王的音乐是用来节制百事的,所以才有了五声音阶以及节奏的快慢互相调和。音乐演奏到一定程度后,就不允许再演奏了,否则就会有繁复的手法和靡靡之音的出现,充塞人的耳目,让人忘记了平和,这种音乐君子是不听的。
然而平公偏偏就喜欢这些靡靡之音,可见在儒家的眼里,他到底是配不上君子这个称号的。这就引出了平公被古人所诟病的另一个缺点:好新声。
据说新声是流传在郑卫一带的流行歌曲,曲调婉转哀伤,暗含着缠绵悱恻的凄凉之感。听腻了宫廷之中一成不变的乐曲之后,偶然间听到如此优美的旋律,恐怕总会让人心驰神往,也难怪平公会沉醉其中。
然而,他的这个爱好在当时,却很受那些正直的大夫所厌恶。因为人们相信诗歌是用来表达心志的,就算是你听到哪首歌曲好听,但如果他不符合心志,就不能听也不能唱。就好像是一个人虽然喜欢男女之事并乐在其中,但也绝对不能公开谈论这些事,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人讲荤段子。如果听到别人讲这些事,就算你不能喝止他,最起码也要把耳朵堵住,所谓非礼勿听是也。
乐圣师旷
平公有一位宫廷乐师,名叫师旷(子野),就认为平公不应该总是听那些拿不上台面的流行歌曲,多听听正能量的红色歌曲才是一个国君所应该具有的修为。
师旷在音乐上很有造诣,后世不少人都将其尊为乐圣。按照有些史料的推测,他大概是出生在晋灵公时代,是位盲人。关于他目盲有很多种说法,有的说他是先天失明,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天生爱动,他的老师卫国高扬为了能够让他潜心学习乐理,就故意刺瞎了他的双眼。最能体现其伟大的说法是,师旷认为眼睛看到的东西会扰乱心境,不利于他提升音乐上的造诣,因此故意用艾草熏瞎了双眼。
但不管怎么说,因为双目失明,使得他的听力异常灵敏。晋平公三年的平阴之战,作为乐师的师旷曾随军出征,当时齐军无法抵挡晋国的攻势连夜潜逃,是师旷最先听到了乌鸦的声音中透着欢乐,因此断定齐军已经远遁了。不久后邢伯和叔向赶来,向平公报告齐军逃跑,验证的师旷的推测。
师旷对于音乐的理解不仅仅局限于乐理本身,还会根据音乐的节奏强弱、旋律曲调所表现的象征意义,来判断国家的兴衰成败。平阴之战当年,郑国的子孔联楚行乱,晋人不知是否该出兵救援,这时师旷就说道:“我曾经对比过南方和北方的民歌,南方的歌曲曲调柔弱,象征死亡的声音很多,因此可以断定楚人难以建功。”
除了精通乐理,师旷心算的技能也是超乎寻常的,且其记忆力也很超群。晋楚弭兵之后,晋国征召诸侯为杞国筑城,本国也派了不少的劳役参与这次活动。筑城结束后,晋国劳役陆续返回国内,晋悼公夫人亲自慰劳这些服役者。在这些服役者中,有一位来自绛县的老人,因为家中无子,只能自己去服役。其间有人问到他的年龄,老者一时也答不上来,说自己一介草民,不知道纪年,只知道自己出生的那年,正月初一正好是甲子日,到如今已经过了445个甲子日了,最末的一个甲子日到今天正好二十天。
这个老者算是给在场的众人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要知道晋国当时采用的是传统的夏历,闰年闰月很多且很不规则,每月的天数也不固定,要根据445个甲子又20天来推算老者的年龄并不容易。众人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没有头绪,只好安排官吏去朝堂里去询问。
然而这个巨大的难题对于师旷来说根本不成问题,他在脑子里迅速地计算了一下,马上就说出了这个老者的年龄,并且老者出生当年所发生的事情也都说的一清二楚:“他是出生在鲁国叔孙惠伯在承筐会见郤成子的那一年。这一年,狄人进攻鲁国,叔孙庄叔当时在碱地打败狄人,俘虏了长狄侨如和虺、豹,而用来命名他儿子。到如今当是满七十三岁了。”
师旷所说的那一年,正是晋灵公五年、公元前616年,到晋平公十五年、前543年正好七十三个年头。当他说出这些之后,一旁的史赵和士文伯才根据(445-1)*60+20的算式,算出老者已经生活了26660天了。
师旷的这个计算速度着实让人惊叹,当时在场的鲁国大夫亲眼目睹了这件事,在他回国之后就将这件事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季武子,季武子当时就感叹说“晋国不能轻视啊。有赵孟做正卿,有伯瑕(士文伯,名匈,字伯瑕)做辅佐,有史赵、师旷可以咨询,有叔向、女齐做国君的师保。他们朝廷上君子很多,哪里能够轻视呢?尽力事奉他们吧。”
除此之外,在一些史料中,师旷还是个阴阳家,算是战国阴阳家的始祖;而且对兵法据说也很精熟,曾经著有兵书万篇,“宝符”百卷。但这些我们都已经无法考证了,在儒家体系里,师旷最傲人的品格当是善于讽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