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在晚上七点之前赶到人民医院去,她一直在等我,值得她一直等下去的人也只有我了。她又打电话问我了:“你来到了没?”“没。”“到哪了?”“还在二十七中旁边,太堵。”“只有半个小时了,真的你要来好不好,我害怕。”“我了解,我清楚,我知道。”我决定放弃出租车了,打算去找找共享单车。下了车,昏暗冰凉的空气混合着尘埃,黏黏糊糊的被我吸进肺,来来往往的路人们也这样呼吸着,但他们都是笑着的,只有我是开心不起来的。
上个月的一天,在蝉鸣最聒噪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过来,中断了我昏昏沉沉的午觉。“你好,请问你是*(我的名字)吗?”“我是。”“我是你高中同学,*(她的名字)。”我想不起来这个人,脑子愈发糊涂起来,电话两边沉默了一会,她说:“我是在高二就辍学了的,你不记得我了吧?”想起来了,这个女生,平时根本没有交流过,不过她现在给我打电话干什么?“我记起来你了 ,你是咱班的小仙女。”
那个下午,她跟我说了好多她的故事,这两年半她所经历的。
她说,我快要结婚了,毕竟都20岁了,不算早了。
她说,我对象是同一个镇上的,不过是在*(地名)市打工的时候认识的。
她说 ,我在*市的一个服装厂里的流水线前站了一年半,时常觉得双手不是自己的……
她说,我和她的一个初中同学同在一条流水线的,同学和厂长的儿子谈恋爱,同居,怀孕了,被她爸打了一顿以后和那小子结婚了。
她说,我到现在都不敢告诉她厂长的儿子其实追过她,取了她的初夜后就甩了她,他又去追那个女孩,结果是这个样子的……
她说,我又想结婚又不想结婚。
她说,现在结婚,不仅能拿到更多的彩礼,我爸也对我放心了,以后打工也不会那么孤独,还会有可能被欺负。
她说,其实他还好,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男生,我妈说这样的对象对她来说最靠谱了。
她说,结婚了以后会不会很快地老了?
她说,我总是觉得我还有一些东西应该在结婚之前放弃的。
……
……
……
我有点懵,这些故事都是发生在我身边的,我却不曾了解。也许是我一直在外地的原因,也许只是我选择自动忽略而已。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厌恶这些故事,我一直认为这些都是“底层人”的悲剧,我一直想跟这些人撇清关系;在无数个来自我爸妈的电话里,他们经常说到老家里发生的事情,天气怎样,庄稼怎样,谁结婚了,谁家有老人去世了,谁家孩子考了哪个高中,谁家孩子又辍学了,等等等等。我选择的是敷衍,“嗯,哦,哇,我知道了,哎呀”而现在,她把这样的故事都告诉了我,我也只是继续敷衍,最后我终于问:“所以为什么都告诉我呢?”
电话的另一端是沉默……
“对不起,原谅我的唐突,我只是想……想……我还是不说了吧,抱歉,谢谢。”
我似乎开始怜悯她起来了,于她我是一个可以帮助她解开心结的人,对啊,没有什么是知识解决不了的。“没关系,你说吧,没关系的。”
“我想留下一个东西,纪念我走过来的二十年。”
“什么东西?”
“狗死了。安乐死的。
我离校回家的几个月以后,我闺蜜送给我一只小狗,才出生一个月的,叫声很奶,全身毛茸茸的,总是在我喂食的时候盯着我看,好像我是它的妈妈。闺蜜问我要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我不想给它起名字,直接叫“狗”就挺好。到了它长成了一只真正的狗以后,我就开始把它的照片晒到微博上,有很多人留言说很喜欢它,我就持续着晒它的照片,每天都要很多的赞。可是在它一岁的时候,别的狗欺负它,咬它,咬完了它,还和别的狗做那事,幸亏有一个大叔发现了它,它孤苦伶仃地躺在草堆里,浑身瑟瑟发抖,嘴里还不停地哀嚎着,流着口水,大叔打电话给我爸,狗就被送到医院去了。在回家的路上,“恐怕狗会疯了的。”我爸说。我知道的,医生说狗可能会得狂犬病,虽然已经打了疫苗,但还是比较危险,然后给了我爸一个他们之间能理解的眼神。我害怕爸会不会把狗卖了,我说;“你一定不能把它卖掉。”然后我爸瞅了我一眼,我看不懂他的眼神。可是狗也太可怜了,它回家了以后总是萎靡不振的,好像还发烧了,眼睛总是血红血红的,饭也吃的很少。“看来真的是快要死了。”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总是这样的轻描淡写。他们不爱它,它却是我的最值得珍惜的。最终的悲剧发生的那一天,照例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自从狗出事了以后,他就一直住在我家,我却越来越不喜欢他了。他太粗鲁,他太易怒,他太总是抽烟喝酒,还总是和我爸一起,他不喜欢那些美好的东西,小说,音乐,电影……他总是发牢骚,“这社会真的不行”,“这国家呦,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垃圾”,我不信,但我并不知道事实是什么样的,我太无知,以至于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他 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有可能去拒绝他,尽管我们已经订婚了。早上的时候,他突然大吼:“你看那狗!”它正在院子里耷拉着脑袋晃晃悠悠地走着,喉咙里似乎在低声哀嚎着。我叫它:“狗!”它不理会我。我上前去想抚摸它,它却突然向我扑来,疯狂地撕咬我,我甚至在惊恐和慌乱中听到了它的牙齿划破我胸膛的声音……不过确实是这样的,那不是幻听,当我爸和他把狗拉开以后,我已经在躺在血泊里了,我晕了,我有点窒息,我有点想吐……然而当时我已没有意识了,我爸说,狗咬破了我的皮肤,狗牙划伤了我的一根肋骨。他说,狗疯了,它一直往门外跑出去,撞到一根柱子上,它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又向一边冲去,直接栽进一户人家的鱼塘里,仍旧是扑腾,竟然扑腾到了岸边,瘫在地上抽搐着,低声哀鸣着……我们一起进了医院……”
这条长微信是我在凌晨时收到的,带着朦胧的睡眼看完了,感觉像是在另一个梦里,看到“肋骨”两个字我有点清醒了,后背却愈发的冷起来,这是什么样的故事啊,我只在小说里看过。
“然后呢?”
早餐时她又发来微信:
“狗是安乐死的。
我觉得要是我爸不在,他肯定直接把狗扔在那里不管了,或者可能把它打死,他确实是这样的人。我包扎好了之后只觉得伤口火辣辣地疼,不敢直腰,不敢弯腰,不敢大口喘气,打疫苗的疼痛也忘了。我去了兽医那儿,看到一只纸箱子,我爸,医生和他都在抽烟。狗肯定是死了的,肯定就在纸箱子里。果然,他说,狗死了。没得治。你弄好了吗?回家吧。和人一样,狗埋在麦地里,只是没有棺材。我爸说,医生说给狗安乐死最人道,最没有伤害。我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随着狗的死而丢失了。就像是人死了灵魂会飘走一样,我的什么东西也飘走了。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但我确实是丢了些什么东西的,我人显得很失落,我脑子里总是空空的,我翻了很多以前的照片,现在那些记忆都不属于我了,永远地被封存在相册里了;我还是不是我,我即将是一个我不喜欢的人的妻子了,我不再是我自己的了。有一次,我装作无意地说了一句,跟**(他的名字)结婚了以后我就不是我自己的喽!他回答地却是真的漫不经心,你本来就不是你自己的。随后继续吃饭,馒头稀饭,猪肉粉条。我爸我妈没有说话,只当是家常话。就当人是有灵魂的吧,那么灵魂的载体不就是人的身体吗;我那丢失了的东西,它的载体一定是我的那根肋骨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本来就没有什么依据吧,但是说人有灵魂就有依据了么?我无法拒绝以后要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要去埋葬以前的二十年。”
这简直是胡闹,我不信她有勇气做这件事,我不知道她要怎样面对手术以后回家的状况,那场面就像奴隶打破了主人的宝物,两人站在宝物碎片的对面,皆不语。
“女人能脱离男人吗?”她问我。
“有这样一个故事,上帝创造了男人,随后在他使沉睡……”
“我知道这个故事,上帝用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夏娃。但是你不要跟我讲神话故事好么?我在请教你问题呢。”
“那好吧,我不知道,应该没有人知道,这样的问题太复杂深奥了。”
“你还是大学生呢!”
“大学生也没那么厉害的。”
“你取了肋骨以后对你的生活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吗?”
“不知道,应该没有。”
“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吧,毕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她还是去了,一个人,悄悄地。
在手术两个小时前,她感到了莫名的恐惧。她给我打电话。“我来了。你不要怕。”我说。我终于承认自己仍然是一个不可能孤立自己的人了。她的故事不可能与我完全无关。我在想我为什么要厌恶那些平凡至极的故事,我曾经读路遥的《人生》而陷入久久的惆怅,丝毫没有在意这个故事是否平凡,也许是因为故事发生在遥远的陕西吧,而且是在几十年前了。可是,无数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无视父母想对我讲述他们的故事的愿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我总是这样想。他们的青涩时代,是在淳朴,贫穷中度过的,而我们的青少年时期,似乎随着学校的原因被推向了不同的方向。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样面对的,我自己倒是把自己抬高了。我想起一句话,梁实秋的老师批评他:“你算什么东西,我一眼把你望到穿!”现在我是把自己望穿了。她只是声音颤抖着对我说:“我们都是一样的对吧。如果你也丢失了什么东西……”“我没有勇气去追回,或者彻底遗忘它。”“……”“所以我来了。你等我。就算我所能做的只是来到你身旁而已。”“谢谢。”
我曾丢失了什么呢?有。一时想不出来。
反正不会是肋骨吧?我摸摸自己的胸膛,还好,所有的肋骨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