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州上元夜的寒气凝成薄霜,城头残雪映着绛纱灯笼,像碎在寒潭里的朱砂。玉娥抱着琵琶立在太守府檐角下,看人潮裹着糖霜与酒香涌向街市。北地的元宵不似江南,寒风里飘着胡琴与羯鼓的声响,连灯火都带着粗粝的棱角。角门外忽有呜咽声刺破喧闹,几个蓬头妇人攥着管事衣袖求告,粗麻衣襟漏出半片残损的缠枝莲绣样,那是江南绣娘最擅长的花样。
婢子捧着金泥团花袄来催,袄缘的兔毛已结满霜粒。玉娥的红绡裙裾扫过青砖时,恍惚又见临安城隍庙前的青石板路。去年元夕,石板缝里还嵌着暹罗犀角粉,游人的绣鞋踏过时,满地浮光如揉碎的星子。
水榭青绸暖帐内,越窑青瓷盘缺了角,盛着的金乳酥正簌簌掉渣。玉娥的冰弦方触到指尖,羯鼓突然暴起惊雷。她腕间翡翠镯一晃,错把《六幺》弹成《凉州》调,急弦切切如铁马踏冰河。席间通判的獾皮裘滑落半肩,露出内里磨损的杭绸衬里,玉娥认得那寸绸值三贯钱,是战前南货北运最后一批好料子。
客商呈上所谓汴河新到的冻米糖,金箔纸在烛火下泛着陈旧的锈色。玉娥咬到糖块里发霉的桂花瓣时,四弦迸裂的脆响惊破暖帐。翡翠镯撞上紫檀槽的刹那,她看见西湖画舫在火光中沉没,鄂州新铸的淳熙通宝在甲板上熔成金泪。
宴罢得赏的织锦囊压在掌心,金箔下交子的印记如未愈的疮疤。玉娥独上西城箭楼,雪粒子扑在脸上,让人想起东市王婆子收银锞子时,总要对着日头照出七成色的光。护城河漂着三两点残灯,守城兵卒的陌刀突然挑起一盏,灯罩上宣和年制的朱印在冰水里洇开,恍若二十年前汴京上元的胭脂雨。
枯柳枝系着的杏色诗笺突然挣断,朝着东南方向飘旋。玉娥追到垛口,望见流民队伍举着破败的鱼龙灯走过荒野,靛蓝龙睛被朔风刮去了半片。去年此时,临安少女们鬓边的金箔闹蛾儿,正随着画舫笙歌坠入钱塘江的月色。
太守府的残烛在箭楼石缝里淌着泪,烛芯爆裂的火花中,她望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城墙。那道影子的发髻还是江南样式,却已簪不上新折的玉梅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