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
——咏元宵节古诗词赏析(中)
王传学
宋代的元宵夜灯市更是壮观。许多诗词均有描述。如北宋词人柳永的《迎新春》: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这是一首写元宵节的词,记录了当时京城元宵节的繁华和民俗。
词先写整个春节的氛围,然后强调出元宵佳节,继而描写花灯盛况。下片写节日的人文活动,取“灯”和“会”两处节日特点进行了描写,使读者感受到当时富丽热闹的节日氛围。
上片写元宵节的热闹场面。嶰管,嶰中之竹,易为乐管。青律:指笛箫之类乐器。也指好听的音乐。前三句写春节京城的详和景象。其后重点写元宵节时的华丽欢庆场面。处处华灯,处处光明,处处香绮。鳌山,鳌是传说中的海中大龟,鳌山指的是用灯彩扎成的大鳌,突出了彩灯的高大、壮美。
下片写夜时花灯游会场面。首二句写入夜。古俗,游会时青年男女可将自己身上物品掷于所喜爱之人,并约会谈情。第三至五句即是写此。尾三句写青年男女一夜欢爱,天明而不愿面对分别的痛苦,故“独醒”离去。为节日注入了一丝婉曲之情。
再看宋代女诗人朱淑真的《元夜》:
压尘小雨润生寒,
云影澄鲜月正圆。
十里绮罗春富贵,
千门灯火夜婵娟。
香街宝马嘶琼辔,
辇路轻舆响翠軿。
高挂危帘凝望处,
分明星斗下晴天。
诗先写元宵的天气与月光;再写大街上放灯与看灯的人,五彩绚丽的服装,耀目辉煌的彩灯,香车宝马中的妇女,使人犹如置身其中;最后写观灯回来,独上高楼,挂上帘子,凝望街上,只见到灯火罗列,恍如满天星斗降落人间。
元夜是灯节,街市上十分热闹,一般写元夜的诗,都从热闹处入题。朱淑真这首诗先退一步,写天气与月光,为放灯的顺利进行提供先决条件。一场小雨,沾润了街市上的尘土,空气清新,微带有初春的凉意,月亮升上了天空,澄明透亮,是那么的圆。这样的好天气,这样的好月色,又逢上元宵,外面华灯齐放,人是憋不住不出去游玩的。这么一跌,诗就自然展开,写繁华的夜景。
二、三联写放灯与看灯的人。十里长街挤满了人,都穿上了节日的服装,五彩绚丽,千家万户都高挂彩灯,把夜色装点得无比耀目。接着又加入了平时难得出门的妇女队伍,写香车宝马,给观灯的队伍增加了浪漫气息,使人犹如置身其中,闻着香气,听着笑语,看着千变万化的彩灯,涌现出欢快的情感。尾联总括一句,写观灯回来,独上高楼,挂上帘子,凝望街上,只见到灯火罗列,恍如满天星斗降落人间。以星喻灯,是古人常用的手法,最出名的是唐代诗人苏味道《正月十五日》“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一联。但苏味道是写自身在灯海中的感受,朱淑真是写登高俯视所见,且在极热闹后下此冷峻语,含有一种惘然若失的心理,蒙上了一丝淡淡的寂寞感。
历代皇帝不管什么节日,总要用很多物力人力铺张一番,供他游玩。还要大臣赋诗以纪,粉饰太平。那些官宦文士,多以词藻华丽的乐章歌颂天下升平以取悦皇上。而北宋大诗人苏轼的上元诗词则不同一般,诗内总是挂念着平民百姓。如《上元侍饮楼上三首呈同列》诗:
其一
澹月疏星绕建章,
仙风吹下御炉香。
侍臣鹄立通明观,
一朵红云捧玉皇。
其二
薄雪初消野未耕,
卖薪买酒看升平。
吾君勤俭倡优拙,
自是丰年有笑声。
其三
老病行穿万马群,
九衢人散月纷纷。
归来一点残灯在,
犹有传柑遗细君。
第一首的意思是:淡淡的月光,稀疏的星星围绕在建章宫,皇宫的气象犹如仙境一般,香烟缭绕。文武百官毕恭毕敬地站在通明殿前,等候皇帝驾到,这场景,就像一朵朵红云捧着玉皇大帝一般。这是一般应制诗的恭维之词。
第二首笔锋一转,联想到了百姓:降雪刚刚融化,而田地尚未耕耘,百姓卖掉柴薪换来酒肴祈求升平,但愿吾皇倡导勤俭鼓励农耕,农家获得丰收自有笑声。
第三首略论得失:我从皇宫出来穿过观灯的人群,看到大街小巷游人逐渐散去,但花灯仍然闪如繁星。深夜归家时家中点燃的蜡烛已快燃尽,我所得到的只有侍饮楼上赠给近臣的黄柑。
从诗的内容看,此诗不像是一篇取宠的应制诗,倒像一则进谏奏章。按照常规,众多大臣侍宴多是毕恭毕敬,“侍臣鹄立通明观”,觐朝山呼“万岁”,“一朵红云捧玉皇”。而诗人写上元侍宴却笔锋一转,“吾君勤俭倡优拙”,为民请命,“自是丰年有笑声”。真乃心系百姓,与百姓休戚相关,不计个人得失,敢于犯颜直谏,实乃耿情之东坡也!这是诸多上元诗中所少见的。
当然,发生在上元灯节的,也有许多家国之痛,人生百感。像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永遇乐·落日熔金》: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此词为词人晚年伤今追昔之作。以对比手法,写了北宋京城汴京和南宋京城临安元宵节的情景,借以抒发自己的故国之思,并含蓄地表现了对南宋统治者苟且偷安的不满。
上片写今年元宵节的情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着力描绘元夕绚丽的暮景:落日的光辉,像熔化的金子,一片赤红璀璨;傍晚的云彩,围合着璧玉一样的圆月。两句辞采艳丽,形象飞动。但紧接着一句“人在何处”,却宕开去,是一声充满迷惘与痛苦的长叹。这里包含着词人由今而昔、又由昔而今的意念活动。置身表面上依然热闹繁华的临安,恍惚又回到“中州盛日”,但旋即又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幻觉,因而不由自主地发出“人在何处”的叹息。这是一个饱经丧乱的人在似曾相识的情景面前产生的一时的感情活动,看似突兀,实则含蕴丰富,耐人咀嚼。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三句,又转笔写初春之景:在浓浓的烟霭的熏染下,柳色似乎深了一些;笛子吹奏出哀怨的《梅花落》曲调,原来先春而开的梅花已经凋谢了。这眼前的春意究竟有多少呢?词人不直说梅花已谢而说“吹梅笛怨”,借以抒写自己怀念旧都的哀思。正因为这样,虽有“染柳烟浓”的春色,却只觉春意味少。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承上描写作一收束。佳节良辰,应该畅快地游乐了,却又突作转折,说转眼间难道就没有风雨吗?这种突然而起的“忧愁风雨”的心理状态,深刻地反映了词人多年来颠沛流离的境遇和深重的国难家愁所形成的特殊心境。“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词人的晚景虽然凄凉,但由于她的才名家世,临安城中还是有一些贵家妇女乘着香车宝马邀她去参加元宵的诗酒盛会。只因心绪落寞,她都婉言推辞了。这几句看似平淡,却恰好透露出词人饱经忧患后近乎漠然的心理状态。
上片写元宵佳节寓居异乡的悲凉心情,着重对比客观现实的欢快和词人主观心情的凄凉;下片着重用词人南渡前在汴京过元宵佳节的欢乐心情,来同当前的凄凉景象作对比。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由上片的写今转为忆昔。中州,本指今河南之地,这里专指汴京。三五,指正月十五元宵节。遥想当年汴京繁盛的时代,自己有的是闲暇游乐的时间,而最重视的是元宵佳节。“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这天晚上,同闺中女伴们戴上嵌插着翠鸟羽毛的时兴帽子,和金线捻丝所制的雪柳,插戴得齐齐整整,前去游乐。这几句集中写当年的着意穿戴打扮,既切合青春少女的特点,充分体现那时候无忧无虑的游赏兴致,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汴京的繁华热闹。以上六句忆昔,语调轻松欢快,多用当时俗语,宛然少女心声。
但是,昔日的繁华欢乐早已成为不可追寻的幻梦,“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历尽国破家倾、夫亡亲逝之痛,词人不但由簇带济楚的少女变为形容憔悴、蓬头霜鬓的老妇,而且心也老了,对外面的热闹繁华提不起兴致,懒得夜间出去。“盛日”与“如今”两种迥然不同的心境,从侧面反映了金兵南下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和词人相隔霄壤的生活境遇,以及它们在词人心灵上投下的巨大阴影。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却又横生波澜,词人一方面担心面对元宵胜景会触动今昔盛衰之慨,加深内心的痛苦;另一方面却又怀恋着往昔的元宵盛况,想观赏今夕的繁华以重温旧梦,给沉重的心灵一点慰藉。这种矛盾心理,看来似乎透露出她对生活还有所追恋的向往,但骨子里却蕴含着无限的孤寂悲凉。面对现实的繁华热闹,她却只能隔帘笑语声中聊温旧梦。
这首词在艺术上除了运用今昔对照与丽景哀情相映的手法外,还有意识地将浅显平易而富表现力的口语与锤炼工致的书面语交错融合,造成一种雅俗相济、俗中见雅、雅不避俗的特殊语言风格,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北宋文学家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表现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回忆: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上片描绘“去年元夜时”女主人公与情郎同逛灯市的欢乐情景。“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起首两句写去年元宵夜的盛况美景,大街上热闹非凡,夜晚的花灯通明,仿佛白昼般明亮。“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女主人公追忆与情郎月下约定的甜蜜情景,情人间互诉衷情的温馨幸福溢于纸上。这两句情景交融,写出了恋人在月光柳影下两情依依、情话绵绵的景象,制造出朦胧清幽、婉约柔美的意境。
下片写“今年元夜时”女主人公孤独一人面对圆月花灯的情景。“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一年过去,眼前的景象与去年没有两样,圆月仍然高挂夜空,花灯仍然明亮如昼,但是去年甜蜜幸福的时光已然不再,女主人公心里只有无限相思之苦。之所以伤感,是因为“不见去年人”,往日的山盟海誓早已被恋人抛诸脑后,如今物是人非,不禁悲上心头。令人肝肠寸断的相思化作行行清泪、浸湿衣衫。“泪满春衫袖”一句是点题句,将女主人公的情绪完全宣泄出来,饱含辛酸蕴藏无奈,更有无边无际的苦痛。
词作通过主人公对去年今日的往事回忆,抒写了物是人非之感。既写出了伊人的美丽和当日相恋的温馨甜蜜,又写出了今日伊人不见的怅惘和忧伤。词的语言通俗,构思巧妙,上片写去年,下片写今日,重叠对应,回旋咏叹,具有明快、自然的民歌风味。结尾“泪满春衫袖”一句,则通过描写将物是人非、旧情难续的感伤表现得十分充分。全词以独特的艺术构思,运用今昔对比、抚今追昔的手法,从而巧妙地抒写了物是人非、不堪回首之感。语言平淡,意味隽永,有效地表达了词人所欲吐露的爱情遭遇上的伤感和苦痛体验,体现了真实、朴素与美的统一。语短情长,形象生动,又适于记诵,因此流传很广。
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描绘了一幅元夕求索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首词作于公元1174年或1175年(南宋淳熙元年或二年)。当时,强敌压境,国势日衰,而南宋统治阶级却不思恢复,偏安江左,沉湎于歌舞享乐,以粉饰太平。洞察形势的辛弃疾,欲补天穹,却恨无路请缨。他满腹的激情、哀伤、怨恨,交织成了这幅元夕求索图。
此词从极力渲染元宵节绚丽多彩的热闹场面入手,反衬出一个孤高淡泊、超群拔俗、不同于金翠脂粉的女性形象,寄托着作者政治失意后,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孤高品格。全词采用对比手法,上片极写花灯耀眼、乐声盈耳的元夕盛况,下片着意描写主人公在好女如云之中寻觅一位立于灯火零落处的孤高女子,构思精妙,语言精致,含蓄婉转,余味无穷。
上片首先运用想象,写东风还未催开百花,却先吹放了元宵的火树银花。它不但吹开地上的灯花,而且还又从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燃放烟火,先冲上云霄,复自空而落,真似陨星雨。然后写车马,写鼓乐,写灯月交辉的人间仙境——“玉壶”,写那民间艺人们的载歌载舞、鱼龙曼衍的“社火”百戏,好不繁华热闹,令人目不暇接。其间用“宝”“雕”“凤”“玉”等丽字,传神的写出了元宵景色华丽、灯光灿烂的节日气氛。
下片写人。先从头上写起:这些游女们,一个个雾鬓云鬟,戴满了元宵特有的闹蛾儿、雪柳、金缕缠就的春幡春胜。这些盛妆的游女们,行走之间,说笑个不停,纷纷走过去了,只有衣香犹在暗中飘散。这么些丽者,都非主人公意中关切之人,在百千群中他只寻找一个——却总是踪影皆无。忽然,眼光一亮,在那一角残灯旁侧,分明看见了她,她原来在这冷落的地方,还未归去,似有所待。
这发现那人的一瞬间,是人生的精神的凝结和升华,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铭篆。读到此,我们才恍然彻悟:那上片的灯、月、烟火、笙笛、社舞交织成的元夕欢腾,那下片的惹人眼花缭乱的一队队的丽人群女,原来都只是为了那一个意中之人而设,而写,倘无此人在,那一切都没有意义与趣味。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引用此词结尾三句作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最高境界;而梁启超则以为是“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艺蘅馆词选》)。这些有助于我们对此词意蕴的深刻理解。
元宵之夜吃汤圆,寓意甜甜蜜蜜,团团圆圆,事事如意。南宋词人姜夔对此有过生动的描绘:
贵客钩帘看御街,
市中珍品一时来。
帘前花架无行路,
不得金钱不肯回。
(《观灯口号》)
“珍品”即汤圆。诗中写汤圆的珍贵,购买汤圆的人多,读来别有一番情趣。
宋代诗人周必大在《元宵煮浮圆子》中写道:
今夕是何夕,团圆事事同。
汤官巡旧味,灶婢诧新功。
星灿乌云里,珠浮浊水中。
岁时编杂咏,附此说家风。
“星灿乌云里,珠浮浊水中”,形象地再现了汤圆煮浮时的情景。元宵之夜,一家人团圆吃汤圆,就图的是甜甜蜜蜜、团团圆圆、事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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