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不能再住下去，自己必须独立起来。

似锦跟海燕说，我得回家去。

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好强留，海燕一再嘱咐，你随时可以来找我的。

打开门的一瞬间，似锦打了一个寒颤，屋内光线本来不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寂静得有些吓人。

有些后悔了，但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似锦把家里所有的灯泡拉亮，电压不是很稳，灯光一时明亮一时阴暗，晃得心里颤颤的。

母亲的房间像是打劫过，被褥和衣物凌乱地洒落一地，她小心地拾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整理好放到衣柜里，又仔细地挑了几件干净的换洗衣服，明天得给母亲送去。

她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定是无法忍受身上的味道了。

收拾好一切，似锦心里竟然踏实多了，刚才的害怕和紧张正一点点褪去。

她坐到阿婆原来的躺椅上，轻轻地抚摸着光滑的扶手，闭上眼睛，仿佛看见阿婆就在身边，像往常一样，她仰着小脑袋，听着阿婆不紧不慢说着话。

此时阿婆，眼睛是明亮的，慈爱的脸旁浮现出一丝笑容，似锦趴在阿婆的双腿上，心里总是暖暖的。有时候，阿婆也会撇着嘴巴，骂上两句，但似锦一点也不害怕，她骂她的，似锦爱听阿婆骂母亲，但这种骂声小得根本听不清。

她一直觉得阿婆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即使蜗居在家中，外面的世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常常看着门外发愣，叹着气，嘴里念叨，只怕等不到平反那一天了。

母亲一天都很难和阿婆说上两句，她起早贪黑忙着店里的事情，除了吃饭和喝药，母亲很少关心阿婆一天在家干些什么。

阿婆总会神神叨叨地和似锦说些奇怪的话，有些听不明白。有时候被母亲偶尔听到一句，她就会突然大发脾气，冲着阿婆嚷道，她才多大，尽和她讲些没用的东西？

这个时候，阿婆并不理会母亲，只是轻轻摇着手中的蒲扇，慢慢说道，你有什么好急的，她日后自然就懂了。

阿婆一年四季都摇着蒲扇，屋里有小蚊蝇，看不见，叮在身上就有小红点，痒得难受。

母亲总是气恼地甩下手中的活计，狠狠瞪了似锦一眼，骂道，等她长大后来收拾我。

似锦很无辜，不知道她们为什么每次争吵要捎带上她？母亲不高兴，阿婆似乎也是一脸不悦。

长大后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她的死活你横竖不管。

阿婆总是这样说道，虽然似锦并不喜欢母亲的脾气，但还不至于想着要逃离这个家。

只要阿婆在，似锦是不会走远的。

可是现在，阿婆死了，假若她还活着，那个男人定不敢跑到家中来欺负母亲，事情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似锦也学会了叹气，寡妇门前是非多，还真没说错。

为什么没有爸爸？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似锦，阿婆这个时候总是欲言又止。

母亲之所以不高兴，多半和这有关。似锦不敢问母亲，但心里的疑问从未消失过。

她只能压抑着自己，甚至写作业，都要跳过这两个字。

迷迷糊糊中，门被推开了，一个人慢慢走到似锦身边，轻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这样睡着了，小心着凉了。

似锦睁开惺忪的眼睛，一个熟悉的脑袋正盯着自己，她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双手紧紧护着身子，有些惶恐，说道，你来干什么？

汪医生呲着一口黄牙，摇着脑袋说道，瞧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关心一下，还有错了？

母亲一直警告似锦，看见男人就要躲得远远的，不然会被欺负。

可她自己却被男人欺负了，关在牢里还一时半会出不来。

你一个小姑娘家，住家不安全，还是跟我去诊所吧，这样你母亲也放心些。

汪医生伸过手去，似锦却躲到大门后边，大声嚷道，我才不愿去你家。

似锦如此固执，汪医生也不好强求，他丢下十元钱，说道，有什么事情，言语一句，好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晚上睡觉把门拴好啦。

汪医生走后，似锦赶紧把门关上，长吁一口气。

她在厨房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点食物，有些泄气，平日都是母亲做得好好的，自己从来没过问这些事情，现在母亲不在身边，竟然连米缸在哪都不知道。

她是看过母亲做过饭的，也亲自帮着海燕烧过火，但是现在，似锦发觉自己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做到。

好像有人敲门，似锦走到门边，朝缝往外看去，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在晃动。

是我，罗海军，你快把门打开。

似锦打开门，罗海军手里端着一碗东西进来，说道，饿坏了吧，我姐要我送来的红薯，刚刚起锅，热乎着呢。

肚子确实咕咕在响，似锦也顾不上什么，拿起就吃。

别噎着，慢点吃。罗海军左手抹了一下鼻子，打量着了房子，问道，晚上你就睡在这儿？话音刚落，周围突然一片漆黑，停电了。

似锦惊叫一声，丢下手中的红薯，一头钻到海军身上，不知哪来的勇气，海军紧紧抱住似锦，拍着后背说道，你就是犟，屋里刚刚死了人的，头七都没过，只怕魂魄还没出去，半夜三更的，你要是看见了，还不吓个半死。

似锦浑身抖得更厉害了，她闭着眼睛，哭哑着嗓子捶着海军骂道，你个鼻涕虫，非要这般吓唬我，把我吓出好歹，你心里就舒坦了？

罗海军咯咯笑道，我以为你是钟馗，不怕鬼呢。

是鬼倒不可怕，就怕人，人要是变了，比鬼可怕十分。

阿婆说过的话，十岁的似锦听不明白，多年后，似锦长大了，也经历了一些事情，她终于知道了，人心的可怕甚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