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夏透过舷窗望向蓝天白云,右手脱住下巴,两瓣红唇的时装戒指亮闪闪,海购来的得意之作。还有一个多小时落地,带了本书才翻看了几页,同行的一个男团友不停唠叨,一路对她兴趣多于旅行。他问她看什么书,她说一会再告诉他,这个悬念留到出舱门,她没告诉他,他也没再问。这已经不算骚扰,她甚至有些受用,一个人的旅行稍显寂寞,观景、逛街、购物,听说得一点不起劲的导游词,如果不是第一次出来的新鲜感,一定无聊透顶,难怪一路上大巴上瞌睡的人很多,大概这时候导游不用费口舌解释。
下机前,那个男孩约她吃饭,她不置可否,再定吧。说话时她没有正眼看,他不过试探而已。
像做了个梦,神游世界忘了今夕何年,又要回到那个生死之地,摆脱了几天病房进进出出嘈杂喧闹,重回生死场。罗丹夏休假前给57床办的入院手续,登记录入、发手牌、量体温、抽血,一切正常。现在已经出院了,做了那么多检查,最后医生说不用做手术,想挨一刀还没做成,那些挨刀的不都得送死吗。这会儿,57床已换了个真正重病的,在家乡医院看了,没直接说结果,只告诉他要赶紧到大医院看,详细情况没敢跟他说,都三十好几的人还怕人家受不了?叫他不能抽烟,他还躲在卫生间抽,简直要死的节奏。人瘦得跟鱼干似的,自己说如果太受罪还不如回去等死算了,也没个人来看他。说归说,他眼里的仍闪着焦虑的欲望,年轻的更扛得住?56床入院快一个月了,腹腔积水躺在床上不好翻身,还剩个核磁检查没做完,谈不上安排开刀。也许年纪大了,更在乎自己,但精神远不如年轻人,七十多岁和三十多岁,比什么?55床换到高级病房,三人间到两人间,有电视沙发,反正可以报销,不能算享受,感觉好点。腹腔镜也换成达芬奇,贵几万得自己出,那也无所谓了,能出的起不出以后没机会了。住院大楼顶层的高级病房曾经有个病人家里包了几个病房住了三个月化了几百万,人还是走了。这个故事成了医工们与病患和家属调侃的口头禅,见人就说,就怕进来的人想不开。进来的病人想不开来不及,旁人是否听了这故事都想开了?
罗丹夏每天上班鼻子和嘴捂在口罩里面,出去反而不带,尽管病房里的空气一般要好于外面。工资不高,毕竟工作年限不够,还要接着熬下去。不像人家医工,能打两份工绝不少打。那个王师傅,下了班还到一家餐馆去做,否则怎么养活儿子孙子,最近儿媳妇在老家才给他生了个孙子,他高兴得不得了。他和儿子挤在小弄堂里住,在这个城市站住脚,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没那么容易也没那么不容易。他每天带病人下去做各种检查,行动自如能走的省心,不能走要手推车推。罗丹夏天天碰到,他走路朝前看,她却低头快走。
用手机照脸蛋、拍脸蛋成了罗丹夏日常工作,上班时间也常常偷着扯下口罩来一张,看看脸色妆容,再找找有没有冒出个痘子来。好在晃一下只有几秒时间,她以为没人会看到。最近她报了个瑜伽班,她很注重修身,始终觉得自己长得不够漂亮,要活得漂亮。父母几年前离婚,也算了掉她一桩心事。现在自己一个人过也挺好,自己管自己,活得照样自在。
王师傅和打扫卫生的阿姨经常斗嘴,阿姨们个个都是老油条,看哪个不顺眼嘴里说个没完,病人家属椅子放的不是地方、床单被套不整齐、说话声音太大都有唠叨,检查时候少不了要扣分,医院都改公司化管理了,少了分就少了钱。病房就是她们的一亩三分地,碰到病人要找护工的时候,医生也尽量推荐她们。王师傅自然不会做这类事情,不过贫贫嘴闲扯。他更愿和罗丹夏闲聊两句,话还不能太多,嗓门不要太粗,他总觉得这个小姑娘需要关照。罗丹夏也愿意和老王多说两句,隐隐约约感受点长辈的温暖,她父母离异的事情从来不愿跟人提起。何况他们是熬到她都大学以后才离婚的,这也并非有什么隐晦之处,自己都长大成人,何必让人以为还是孩子需要关照。
病房进进出出,每天说不上几句话,她本来也不大说话,否则一天都呆不下去。她有自己的心思,定下目标,要去考研,来个彻底脱胎换骨,想来想去,医科不能读,考个经济类的吧。当初考大学成绩不好,父母的关系影响到她的情绪,他们表面的冷战的目光无法使她定心读书。如今读个三本出来总觉得低人一等,在这个三甲医院高级学历丛林里穿梭,她眼睛都不敢抬。
在她成长的年月,正是父母在外忙的时候,他们之间和她之间缺乏交流,只是一日三餐、洗漱打扫,让她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缺少关爱和天生内向使她变得孤僻,别人没这么说是怕刺激她,她自己觉察得出来,她习惯了,反而不会不自在。有时和同学朋友一起,她会主动说起自己的性格倾向,以免不爱说话引起人家不快。上次飞机上她也提醒那个男孩,怕他以为自己故意不理人。
护士长张老师对她很好,知道她一个人住外面,额外多一份关爱,还常给她带点家里做的小菜,让她感到暖暖的。罗丹夏一开始打点滴碰到血管不突出的病人会找不到位置,有时疼得病人乱叫,张老师亲自过来安慰病人,并教她把插到位。每当这时她都紧张出一身汗,技不如人挨骂并不委屈,只恨自己手不熟,看到有经验的护士笃笃定定的手法,恨不得立即穿越过去。这一关花了半年才过,如今他给人抽血、打针、挂水手没那么生,但注视针头扎进病人皮肤的瞬间,隐隐约约会闪过当时犹犹豫豫的瞬间。该学的都学会,剩下的要应付病人各种要求,水挂完要换的时候可能她正忙别的事,病人会提意见,还有时候的病人没请假就跑回家,领导要批评她,这些都得认真应对。
紧张和压抑积累久了要释放,瑜伽形体动作让她找回自信,原来身体有那么多极限可以挑战,她长得不高,但看到练功时自己舒展的身材还挺满意,脸蛋不够圆润,那不是自己的错误。因此,比起别人晒脸蛋,她就秀身材,或者露出一只眼睛、半边脸,若隐若现。她也发现带口罩的时候更会引人瞩目,秀发和口罩之间一对眉眼闪着看不透的诱惑,比不带口罩来得更好。上次晒旅游的照片,她干脆拿树枝遮住,效果不差,引来围观,藏而不露,引人遐想。
最近半年她开始复习,也报了个考前培训班,每周六听一次课。除了买考试用书,她还买了不少文艺类书籍,还有宗教类的,那是她天大的爱好。每当孤独寂寞涌上心头,唯有书籍可以解忧,当然还有旅游。天地间和书本里要相互印鉴,让她获得巨大满足。她没有因为受不了人生事故遭遇而满世界瞎逛、满世界寻找爱,有钱没钱动不动出境游个两三年,以为渡尽劫波,可以粪土天下苍生。她只在内心小宇宙深处寻找天堂,一样样细数周遭各种喜悦和不安,筛除杂念,抚慰心情,安放脆弱的灵魂。
做点事挣点钱,不靠爹妈不靠人,小心情小脾气慢慢炖慢慢熬。
罗丹夏喜欢猫,她在租住的房子养了三只猫。她是从网上领养的,那户人家老猫生了一窝小崽要送人,网上交谈后人家认可罗丹夏,她看了小猫照片也挺喜欢。为此她准备了猫砂、猫粮,一进门三个小家伙就追逐打闹一刻闲不下来。每天回去罗丹夏陪他们玩,但睡觉不让它们钻自己被窝。睡前她总要拿本书看,看到挣不开眼睛了为止。一本圣经看了快一年,还没有看完。
小猫见她不搭理,也不再吵闹。早起醒来三个猫兄弟又开始叫,声音不大,很乖巧,等它们满地跑时,吵闹有开始了。她盯着他们看,想入非非,他们长大了还会这么可爱吗?到时候是不是要找对象?如果不帮他们找,他们会不会偷跑出去——满世界寻找爱?变成流浪猫。小时候在乡下爷爷家也养过一只母猫,每天吃他们剩饭,吃饱了翻墙头不见了,等吃饭时它又回来了。也没看到它抓老鼠,爷爷说老喂它吃现成的让它变懒了。有次暑假回去看见她生小猫了,她奇怪小猫从哪里来的,爷爷说它出去找朋友找来的。罗丹夏十岁的时候这猫已经有十几岁了,成了一只老猫。后来它跑出去以后就再也没回来,爷爷告诉她一定是死在外面,猫不愿人操心。
原来猫也有生老病死,偷偷摸摸出去约会,不用结婚就可生子,还不要死在人的面前。猫有九条命,是不是它们出去变身重新投胎回来了?
罗丹夏抱着猫挠痒痒,三只猫个个争宠,她一一抱起来搂在胸前。它们还挺乖,猫砂的位置很快熟悉,不会随地大小便。隔三差五还要给他们洗澡,小小的屋子仿佛一下子住进了几个人,忙进忙出。
王师傅没少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总是不置可否,王师傅就一个儿子已经结婚生子,难道还有什么亲戚朋友的孩子要介绍?他说他打工的那家餐馆老板有个儿子不错,也很文静,自己在外面做事情不肯回来帮老爸的忙。父母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他都不满意,不愿意叫他们烦。这一点与罗丹夏有得一比,喜欢特立独行。王师傅也就这么一说,没有刻意要给她介绍对象。
罗丹夏问王师傅,他儿媳妇是不是他找来的,他顿时脸一红,说是儿子在外打工混来的,他哪里管得了。儿子比他牛气,从来不听话。等结了婚还得靠家里,生了孩子离不开老妈。问他儿子做什么的,他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凭老爸两份工钱养家,在城里打了这么多年的工,养活祖孙三代,没说容易,也没说不容易。有这样的老爸,儿子可以任性。
在弄堂口住搭出来的一小间和在高层公寓住一大套,对猫来说没什么两样,有的吃有的睡有得玩就行。如果说关在公寓里不能随便跑出去,还没流浪猫自由。从高大上的楼里走出来,常感觉人模狗样儿,手里再牵只狗出来遛遛,还得不时捡地上拉的狗屎,真不如猫,不用牵出来遛,也不会随地大小便。流浪猫招人怜,流浪狗讨人嫌。高楼里的狗主生了病了,一样要挨刀子,王师傅带过多少狗主做检查已经数不清了。他对他们一样没好话,像领着一帮狗做检查——快点!排队等着!赶紧进去!
上次旅行团认识的那个男的也是个文青,经常给罗丹夏发微信,问她喜欢看什么书,有什么心得感想,她已经忘了飞机上的情形。她想起一起在异国天空下逛马路的情形,现在出来玩的独行客很多,一个人对一个人很容易走近,由不得你不想。当时加他微信时没想让他看朋友圈,只为了路上大家联络方便。但后来看他发的照片和文字很有层次,还是放开让他看自己的。这点小心思估计他没发觉,也为以后两人的发展做了铺垫。旅游对她是营养补充,她还没想出去寻找什么,她不喜欢看那些满世界寻找什么的游记,老男少女,要么事业受阻、爱情失败,要么理想撞脑门、鸡汤喝太饱,被尿憋得到处找厕所,找个不熟的地方方便方便,爽一爽。有了顿悟的心得,又跑到书上方便,跟人说得很出世,人生真谛、命运狂想,世界再大,到头还得入世挣钱。
主动约她的男孩不多,她不仅不爱交往,对别人抛来的橄榄枝怀有本能拒绝的心态。那个男孩比她大几岁,问他做什么,他说自己正在创业,有家小公司,上有两个投资人,下有十几个员工,经常待在办公室不回家那类。她怀疑看上她能和她聊的一定有什么特质,或许同为有些孤僻和怪异之类。她未尝不想自己正常些,尽管想表现得开朗些,但思维定势无法改变。她注意到自己的超常规也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只要稍加引导,人家定会喜欢上她。她修身的同时更关注修养,那些哲学和佛学的书看过没让她变得空灵,反而感觉灵性洞达。别人看不透罗丹夏,疑惑进而探究她,因此而别生一番魅力。
男孩请她吃饭,一而再再而三推脱。他先请她吃中饭,她说太匆忙,再请她吃晚饭,她说周末更好,那就约周末,她又说时间再定。她好像认定人家一定还会“骚扰”她,不紧不慢推脱。这个男孩好像也领会她的意思,也不紧不慢等她,考验她的耐性也考验自己的耐性。这中间罗丹夏曾一度急躁,因为有好几天时间他没有消息,于是主动给他发了消息。对方回的也很急切,她等他再度邀请,难道对方有意晾她?她就怕他不止一个女孩,明知一定不止一个女孩,干嘛那么容易就答应他。他好像明白她的心思,温温吞吞,缓缓急急,这让她越发觉得他太有城府,越这样她越放不下。如果他是一个浅土坑,不会有吸引力,而如果他是悬崖下的裂谷,无端会勾引人遐思。而如果裂谷深不见底,她竟会头晕目眩而欲为之奋不顾身——恐高症、眩晕症、失忆症,她喜欢上他了?
她不愿相信一次旅行就喜欢一个人,不相信落入艳遇的文艺俗套。这期间她妈妈又给她介绍了个对象,是她妈妈朋友的儿子。她推脱了两次,还是拗不过老妈。两个人见了面,男孩白白胖胖,在一家外企上班,见人不认生,话锋很健。他家里条件很不错,符合她妈妈标准,在她妈妈眼里,两个人很适合一起过日子,有家里的基础,什么都不用愁。罗丹夏没觉得男孩有什么不好,就是让她提不起兴趣,或者叫喜欢。两个人结婚就是过日子,合得来最主要,感情要靠磨合,想着喜欢就喜欢,想着爱也就爱了,她妈妈这么说。可这边不还又多了一个让她放不下心的人吗,她比较了一下,琢磨了好几天。最后想清楚那个创业的男孩钩了她的眼神,还钩了她的心,眼前能选择的不多,自己青睐的总比老妈看重的适宜。至于其他条件,老妈当然不会满意,如果说出来她肯定认为不靠谱。可老妈介绍的罗丹夏却认为没感觉,跟父母拧着是做儿女常态,由不得人。要跟老妈摊牌还没到时候,先交往看看吧。虽说不争先恐后,也不能二十多了还是处女吧?她们同学聚在一起总这么开玩笑。
于是她开始和汤明意见面。
王师傅老说张老师人很好,不像另一个病区的护士长很难伺候。罗丹夏不熟悉那个护士长,没有比较,就觉得张老师对自己好就行了。57床家属没来,张老师经常关照他,王师傅却很不待见,私下说一个快要死的人还不在乎自己。他检查没做完,但也基本确诊,他的病痛写在脸上,可跟人说起来却很放得开,即使没多长时间能活又能怎样。他在这个大都市打工几年也没什么收获,没有成家,收入不高,还不如回老家,工资少点没那么累。结果才回去就查出这个病,还得回来看病,挣点钱不够花,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当然不能这么想,张老师说,没有人判你死刑,更不会立即执行,国内顶级医院,大家都抱着希望来的,别说那些没用的。看着王师傅这张老脸,人家这么长时间都混过来了,混到了儿子,又混到孙子,年轻反而熬不下去?不单没饭吃,连命都没了。
56床病情未见好转,家里人轮流看护。罗丹夏告诉他们不能一直躺着不动,会长褥疮,经常要翻身,自己翻不动就帮他翻。56床老婆身体不好,都是他的弟弟、弟妹、两个女儿、侄子轮班照应。他精神不好,经常昏睡,偶尔枕边电话响起,他强打精神跟人家说两句。以前的同事和朋友来点问候,他接电话表明状态不错。她和家人都很平静,按部就班走医院流程,罗丹夏遇到这样的病人和家属比较轻松,不会多出闲事。她每天从电脑上看各种指令,吃什么药、挂什么水、量血压体温、检查,一样也不能少,每天主管病房医生带着一帮见习医生,呼呼啦啦逐房逐床查过,阵势逼人。医生对病人和家属有交代,罗丹夏自然不懂也没义务回答病情的问题。医院病人进病人出和宾馆房客进出,只是服务不一样。不论好与没好,能出去就好。有的生命却在此终结,特护病房常有的事,那么多管子、仪器数据闪烁,医生护士进进出出,看着有些揪心,病人家属多半脸色阴沉且泪眼灼灼。同样是出去,去的地方不同,有人还会回来,有人永远不会回来,那又有什么不同吗?
57床还在烦躁不安,还没最终确诊,医生下死亡判决书不比法院,依据科学而不是法律,精神和肉体的痛苦也不一样,也许医生的判决更痛苦,有期限和没期限的煎熬让人懂得更多生命的含义而不是人的价值。有钱治病的要死,没钱看病的也要死,钱和时间都不代表价值。这里没有安慰和超度,有的过多冷静和干净,不管你是如何出去,都在纵目睽睽的目光之下来去。送走一个病人,罗丹夏又做完一件事,马上床位又有人接续,不容她思考过多的问题,只管把自己事情做好。
她决定和汤明意吃顿饭,只有这个时候才互要了电话和姓名。不算给他面子,就算透透气,餐厅的味道比病房的味道要好。汤明意让她挑地方,她也就不客气选了一家小资情调很浓的咖吧,不至于吃的太多,还可以聊聊天。罗丹夏想知道汤明意做什么的,他的业务显然她听不懂,他只说安排别人做事情多些,自己主要观察和思考,听起来高深莫测。这回他又问到上次飞机上她看的什么书,她还是没有回答。这很像一部法国电影里女人教男人如何勾人的招数,你就吞吞吐吐说“我想,我想——”,想什么就是不说,你越不说人家越着急。罗丹夏没想用什么招数,因为那本书太无聊,不好意思说出口,也许有一天可以告诉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没有追问,也没有不快,不强人所难。她告诉他最近准备考研,不想闻病房的味道,已经报了名,但心思还没转过来,等上了辅导班强迫自己进入状况。他说如果自己创业暂时不成功也要出国念书,找点新思路回来。他说话蛮对她胃口,不紧不慢中充满关爱,对她这样父母离异的女孩多了一层感念。
如果父母没离婚,那是一份爱,离婚后硬被扯成两份爱,这个“一”当然不等于“一加一”,更不是“0.5+0.5”的关系。他感觉她有些特别,或“不正常”,原来还有这方面因素。难道她性格孤僻也有这方面原因?她说可能潜意识里面有吧,她父母离婚迟,因为她没长大一直拖着,她年纪小,却依然时常觉得她们当面冷战,背后的热吵,多少心里会受影响。她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他们就经常吵,以为小孩子不懂,她一开始偷偷流过泪,在他们争吵时病没有表现出来,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关注到她的反应。
汤明意很善解人意,她并不需要人家怜悯,鼓励更胜于关爱过多,她本来已经很自立了。他琢磨,也许她现在缺的不是男女之爱,而是亲情之爱、手足之爱?罗丹夏没搞清楚,汤明意也没搞清楚吗?反正有爱就行,想那么多没用。
见了面又多了份亲近感,原来手机里的对话根本代替不了面对面的对话,有太多文字表达不了的语言交流要伴着目光的交流,混合食物的香味来完成。本来罗丹夏对汤明意就没有反感,有的男生太干涩生硬,有的太油滑多变,有的又沉默无味。他介于其间吧,罗丹夏得出的结论。
吃饭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碰面多了成了约会。
王师傅看出点苗头,欲探听些情况,就去问张老师知道点什么。张老师说,小丫头吗?追人和被追不很好吗?你我都不白操心。王师傅好事没做成,似有不甘心。张老师开玩笑说,你儿子要争气也去考个什么学校不就行了。她没说出他儿子是看大门的,留点面子,就怕他以为她看不起。我们不一样活得好好的吗,孙子也抱了,你呢?王师傅不服气。我当兵的时候拿过奖章呢,那时候我追你,你肯定巴不得嫁给我呢!没错,你这气势比现在小男生强多了,下辈子找你吧,张护士长喜欢说话直白的人。
王师傅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张护士长认识罗丹夏爸爸,她靠这层关系进来的。他进而想张护士长和罗丹夏爸爸是不是有那么一腿,甚至是造成罗丹夏父母离婚的原因?欲探究竟,却无从证实,听上去并不离谱。有此念头,他注意看张护士长盯罗丹夏的眼神了,多出一层寓意。罗丹夏当然知道能进这所医院跟张老师有很大关系,但从来不会朝这方面去想,都怪老王自作多情吧。
约会多了不能老吃饭,他们也看电影,偶尔看演唱会和话剧什么的。但总要做点什么那女之间的事,两个人都有心思,从手拉手开始,到拥抱到亲吻,剩下的该更进一步了。这些“无聊”的事情看起来很“傻逼”,但还得做,而且要不断重复做。这代人看样子也没进化到哪里去,不就是猴子和人都做的那点事吗。罗丹夏确实在汤明意拥抱中体验到热度和激情,这一关非要过,不管将来如何,等变成老处女不就太掉价了吗。
她妈妈知道她谈朋友了一直想见见男方,罗丹夏推说还没想怎么样呢,又不是冲结婚去的,着什么急见面。操心没用,做妈妈只能敲敲边鼓,再后来也随她去了。别人介绍的不喜欢,自己挣的来得香。
罗丹夏跃跃欲试,终于初尝禁果。第一次都不容易,还搞得很尴尬,好在毕竟两个人的隐私,生手生脚,既兴奋又紧张。汤明意尽管不是第一次,被罗丹夏硬生生弄得手忙脚乱,慌乱中连套都没来得及带。两个人折腾来折腾去,作来又作去,头两下还没进去,不知道第几下才成功。
不好玩!疼死了,泄气后,罗丹夏撅着嘴提意见。说是这么说,汤明意略带失望,等着她还要再来,多玩几次就好玩了,玩熟练了还会上瘾。不用他讲,自然水到渠成,几次下来,他们已经配合得轻车熟路。尝到甜头,罗丹夏要求越来越多,得寸进尺,摆弄姿势调整感觉,不待他调教无师自通。还好第一次你没带套,否则我的第一次是跟套在做了,后来有次做完,罗丹夏迟疑地说。自然,这以后每次他都主动带套,小男人担心什么,费劲带套,罗丹夏没感觉。开始是她对套没感觉,后来是因为有套她感觉上来得慢,汤明意有苦说不出。试验田里种地,收获汗水,不收获产量,积累心经,不积累高潮。
有了此番试炼,罗丹夏眼神深了许多,王师傅眼尖,看出她有些不对头,话语间有意挑逗她,最近是不是谈朋友啦,跟以前不一样了吗,也不吭一声,长长短短绕弯子。张护士长一次走过,闻出她身上有股味道,很粘腻,那种如胶似漆的体味、汗臭和什么化妆品胶合之味,不像香水散发得远,于是提醒罗丹夏该洗洗头了。罗丹夏也觉察不对,这才仔细嗅嗅身上,一下被恶心到似的,好像地铁上遇到浑身沾满灰的农民工。她们两个早上起迟了,没来得及洗漱就跑来上班了,对不起观众,到底人生头一遭,完全没数。
57床确诊了,马上要动手术,老家赶来他姐姐和姐夫,父母过不来,而且帮不上忙。57床知道医生说过即使做了手术可能也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那还做什么手术,还不如回家算了。她姐姐和姐夫坚持要手术,多少有一线希望。55床已经动过手术了,才两天伤口就不疼了,达芬奇效果不错,钱没白花。56床情况越来越严重,无法做手术,转入特护监护。
罗丹夏依旧重复每天工作,做爱的动作和扎针的动作一样都熟练很多,很有满足感。汤明意再没听她说不好玩,每晚来的次数多起来,黄河之水天上来,经常泛滥成灾,她似乎不累,上班越辛苦做得越带劲。她喜欢坐在他身上,还要抓他的东西,上下掐他,就差咬他了。紧接着,经常做到一半,她开始扯他的套,要么在他上套时不给他带套,说那个玩意让她感觉上不来。那怎么行,汤明意坚持要带。你烦死了,大不了我给你生一个,乖乖没到时候吧,想着还有那么多事要做,现在搞个孩子出来怎么弄,想着想着竟然软下去,转过念头才能再站起来,受不了。
做到紧要处,她坐在上面常低声呼叫:哦,我爱你!他跟着在下面哼道:我也爱你。她在上面受不了,他在下面就扛不住了。
他们没有天天在一起,如果那样汤明意真吃不消。
张老师真跟罗丹夏爸爸认识,王师傅总算从一个医生那里打听出来,她爸爸以前生病住院时候两个人认识的,那时罗丹夏还小,她爸爸动一个小手术,张老师整日带口罩只露出一双眉眼,怎么就和病人对上了。罗丹夏知道他爸爸并非因为跟这个“护士长阿姨”才闹的离婚,何况那时候张老师还不是护士长。她爸爸在她脑子里有很多的影子晃动,有她见过的阿姨,有她没见过的阿姨,后来还有够不上阿姨的“大姐姐”了。这方面她只凭感觉,根本没机会说什么,更不可能听她爸爸说什么。她爸妈之间也只是吵架和冷战,动手打架还不至于,过后又风平浪静,平静之下的秋水已经覆水难收。
这种境况之下,罗丹夏不知所措,大了以后寡言少语,既然她们回避,她也跟着不吭声,熬到毕业工作总算熬倒头了。她找老公可不能这样,找男朋友或情人阶段不能按找老公标准,恋爱不等于相爱,相爱不等于性爱,性爱不等于结婚,那么“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是耍流氓”的说法才是真正假借道德之名的耍流氓。能“耍流氓”的时代也过去了,她要什么不要什么无关乎追求,两性恋情加速蜕变,罗丹夏二十多年跨过了几个时代的变迁,她的父母赶上了一个结尾和一个开始,人生硬生生被劈成断裂的两半,王师傅和张老师也不比她父母好到哪里去。来到这个世界不能选择,那就选择适应生存的环境。
罗丹夏和汤明意约好周末去徒步,跑远的地方一年只有一两次机会,近的地方多的是,老窝在房子里、窝在床上总归会腻味的,出去透透气,给感情增加些新鲜空气。她仔细打量汤明意,旅途中杂念更少,两个人怎么就在一起了?不经意的巧合还是稀里糊涂的凑合?相爱更多是人造的说辞,未了给大家圆一个谎,编个故事,满足虚荣心和一个适者生存的理由。她挽着他的胳膊,或者跟在他的背后,走啊走,再也想不起什么了。
你喜欢我什么?罗丹夏总要问汤明意。又要问这个问题了,汤明意想。以前一被问到这个问题,他心里就发毛,怎么回答她都不会满意,直接说喜欢什么她不会满意,绕着弯说,她不会满意,不回答她不满意,今天回答了明天她还要问。显然他被问过,也答过,却永远解答不了女生的疑问。那就问呗,想怎么答就怎么答,他心里不再发毛了。既然女生问,表明她喜欢,回答不回答都是傻瓜,喜欢她的男孩只要当傻瓜就行了,可多半男孩都装傻,不傻装傻!他不能跟她比聪明,也就不能跟她比傻。
男孩哪里知道女孩也是在装聪明,时不时问一下,时不时“聪明”一下,也时不时“傻”下。你问你的,他想,他答他的,她想。不喜欢不会问,作不作由她,答不答随他。答得满意她亲他,答得不满意她掐他!
王师傅脾气大,碰到比较刁钻的病人家属他一点不客气,嗓门还特别大。57床抽烟劝阻无效,同病房家属意见也很大,清洁工阿姨唠叨不停,反而王师傅仗义,人家快死的人,抽口烟你们还这么啰嗦。他就是抽死的,还死抽,阿姨北边的口音罗丹夏一向听不太清。你回家管管你老头抽烟,管的住吗?王师傅冲阿姨说。张护士长和颜悦色安慰57床,减轻他心里压力,想得开想不开不靠抽烟,57床听着比较受用,情绪放松许多,他说尽量少抽吧。
还是张老师好,罗丹夏心里觉得她要有这么个妈多好,见不到冷漠和指责,说话轻声细语,很温暖。
她似乎明白她爸爸喜欢张护士长的原因了,假如真的有这么回事的话。王师傅打听来的事情很准,上次有个病员正在闹离婚都知道,还有个婚外情的女人来看他。罗丹夏真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专注于自己的事情,记录体温血压,发药、挂水,还有下了班的约会。瑜伽课上了一段不上了,只好跟汤明意在床上做。考研辅导加上约会已经站满,这日子过得够充实,罗丹夏不再孤僻。
最后半个月突击,罗丹夏请假复习,连约会也取消了,汤明意说你总不能不吃饭啊。她说要闭关读书,吃饭太费时间,自己吃点泡面什么的,一天当几天用,女孩用功起来一点不比男孩差,汤明意没想到也真佩服她的意志力,也就不打扰她了。
等她考完试回来上班,病房又有很大变化。56床的病人抢救无效走掉了,57床开过刀会老家养病去了。王师傅请假回家带孙子,这些都是张老师告诉她的。病人像她做过的考试题目,简单的和难的都有,实在做不出来,只好PASS掉。复习的时候想记住每一道题目,考完了尽快忘掉。
她盯着张老师的眼,好像看到二十多年前的她,不是跟现在自己一样吗?一辈子待一个地方,守住一个家。做她的老公一定很幸福,可她没老公,不是离婚,是一直没结婚,罗丹夏呼吸急促,不愿往下想。婚姻对她太遥远,父亲和母亲不再是一个家,她到现在为止也只把爷爷奶奶的家当家,过年过节总回去看看。自己的家在哪里?她好奇张老师这么多年都怎么过来的,何必瞎猜呢,怎么过都是过,人家过得也不差。
张老师平常也画眉涂唇,口罩常常挂在耳边,别有一番味道,下班换上自己的衣服反而显不出来。她不施香水,也没有年纪大的人的老味,王师傅身上味道很重,不仅有老人味,还有其他各种不舒服的味道。只有罗丹夏听汤明意讲过,她身上没抹东西,还没闻,离老远看都就能“看”出清新之味,哪怕头发几天没洗,腋下略微的汗臭也让人情不自禁,不觉难闻,反而受用。
她在等待结果,考试结果。如果这次通不过,她想也去考托福、雅思什么的,出去读个半年就可以拿个硕士文聘,花费还不多。再不行就老老实实做个小护士,像张护士长一样,熬个二十年。当然,要找个人嫁了,还要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的姓汤,女的姓罗。罗丹夏不贪心,小心愿,容易满足。
你要用心爱一个人,就像你用心读一本书,心用到了,读懂了,读通了,自然爱了,你爱了,他也爱了。既然大家爱到一块,做起爱来必定一浪高似一浪。
罗丹夏养的三只猫长得很快,吵闹得太过分,越来越不好玩,她心思已经变了,于是她在网上寻了户人家,把三只猫送人了。
汤明意公司第二轮融资受阻,一时还没找到钟意的投资人。这么大男人似乎不需要安慰,罗丹夏也不会说安慰的话,他有些分心,或许过了热恋期,两眼看她时候热度下降,抱着她的时候心跳和气喘没以前那么快。有高潮当然也有低潮,海啸难得一遇,平潮居多。
考研结果出来了,罗丹夏如愿以偿,值得为自己庆祝下,她预定海岛游自由行,这次可是双宿双飞。她带上上次出境买的红唇戒指,戴上巫师帽,天蓝色的镜面太阳镜,牵着他的手出发了。
“你爱我吗?”罗丹夏望着机舱外蓝天白云,伸头靠过来问。
“爱,当然爱。”汤明意握紧她的手,抚摸着。
“有多爱?”
“要多爱有多爱。”
“屁,没我多!”
“不比你少!”
她脸上的红光闪烁,红唇戒指娇羞无比。这次罗丹夏没带书,上次回来那本书拿出来就没看,光听汤明意说话,这次更看不下去了。
汤明意略带责罚地问:
“你还没告诉我上次你看的是什么书呢?!”
“你猜!”
201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