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站在高楼顶端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在他夸张地摇摆着肢体时底下的人一片惊呼。
秋天又要到了。卷动着的冷风在这座钢铁丛林的夹缝中穿梭,造物者是毫无悲悯心的,受寒受创的永远只是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狗,或者是瑟瑟发抖的可怜人。
消防队的通天梯升了上来,穿着红马甲的队员挤出笑脸对着蓬头垢面的男人。男人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讨厌城里人的虚伪笑容。他粗暴地扬手,像在赶一群翅羽白亮的鸽子。
红马甲搓了搓手:“大哥,咱是不是下去说话,天冷。再说了,今年中秋不回家陪陪老母亲啊。”“娘不在啦!没法还钱被医院拔了输液管!包工头俩月没发工资了!”
“那,那找他要去啊。”
“跑啦!几十个工友都没得开饭啦!”
男人醉了酒似的向前晃了一步,眼里像要溢血。风大了起来,吹散了他黑胶丝一般的发,灌满了他的胸膛。电线杆上的白纸被风卷起一角,像白色的鸽翅。“别激动,别激动!想想你的老婆孩子啊大哥!”红马甲的声音像电磁喇叭一样嘶哑。
“我婆娘也死啦,就你们城里人撞的,一醉鬼开的车。”男人又向前迈了一步。楼下已有人捂住眼睛,一个胖小孩大声尖叫起来。“那你也要想想孩子啊!孩子活着吧!”
男人的瞳孔先是凝在一处,而后慢慢聚焦到红马甲身上来。他咧开嘴笑,说:“肯定活着啊!”。红马甲脸上又浮出笑意来。男人觉得红马甲笑得很丑,没自己女儿笑得漂亮。女儿的虎牙很可爱,笑声也很好听,像鸽子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叫。他坐了下来,把双手垫在屁股下,两条大长腿在空中摇啊摇,眼睛半眯着,像摇椅上的老人迟钝地回忆着什么。夕阳均匀地在他身上铺开。
“她是个很乖的孩子,总是穿件白色连衣裙,从小就会给家里省钱。她会帮着她娘做针线,会给我唱那些甜甜的歌曲,背那些古朴的诗词哩。带她来城里真是苦了她......”
说着说着,男人突然想起女儿童声童气背过的一首元曲。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男人觉得有些渴了,他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这么长的话。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涌进冰冷的铦风,灌满了心腔,像卷了刀口的钢刃钝钝地切着五内百骸。他说不出话来了。
城里好像永远没有秋景,有的只是肃杀的风。男人开始怀念起乡下的青砖红瓦,金色麦浪和橘红枫叶。他感到难受,又说不出来自己哪里有问题。他感觉自己像个城里的诗人,吟咏着秋思的字句,或者说血色的挽联。他想找点水喝,于是呵呵地笑了起来,拍拍屁股往楼下走。
红马甲看到他絮絮叨叨扯了一通,又笑着走了回去,心里自然舒展开。又起风了,像是钢针密密麻麻地刺着人的脸。那张纸脱离了电线杆粗糙的表面,随着风晃着荡着,被胖小孩的手一把抓住了,在风里白鸽一样挣扎了几下。
人群唏嘘着散开,通天梯缓缓降下。
顶楼上突然出现一块黑影,像俯冲的鹰直直坠下,在一声混沌的巨响后在地上摊成了黏软腐烂的西红柿,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铁锈味。
没有人在意了。
中秋之夜,华灯初上,城里灯红酒绿繁弦急管,飞旋的镁光和蓬勃的物欲填满这座城。城市是一台精密运行的巨大仪器,钢铁建筑和川流车道筋脉一般流窜着灯光与暖气。
只有在乡村静谧的晚上,才能感受到今年刺骨的秋意分外浓,悲凉的秋思分外稠吧。
胖小孩在路灯下仔细端详起那张纸,他感觉黑白照片上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笑容很美,特别是两个可爱的小虎牙。
寻人启事:7月20日15:30左右,一陌生男子在城北工地上抱走我的女儿秋鸽。当时秋鸽穿着白色连衣裙与红色皮鞋,跪求知情者与我联系。工地的公用电话:8814324,我姓陈。我相信秋鸽一定还活着,本人自有重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