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纷飞的柳絮不见了,而我的思绪仍被三月里的同学聚会搅动着……
这次高中同学聚会,到场20人,人数空前之多。另有因事在外的2人发来短信,以文字形式出席。闻此,与会者一片欢声。算起来,我们这个班应该是母校第一个文科班,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仓促间组建,聚集了一批被数理化的刀光剑影吓破了胆的理科班末流生:有初中时的班级干部,有校体育骨干,有严重偏科的男孩,有对文科怀有梦幻的女生,有年龄偏大的插班生,光怪陆离,煞是好看。受命于危难之际的班主任,仿佛接过一只烫手山芋一般,小心翼翼地接管了这校内唯一的文科班。在她眼里,同样也在校领导眼里,这个班前景黯淡。我们历时一年的文科班生涯就此启幕。在母校成立50周年的征文里我曾回忆起这段岁月,这个考上一个就算达标的班级竟出了五个大学本科生,在文中我用这样一句话作结:我们的第一个文科班没有丢脸。
原本就来自四面八方,又有那么多草创的色彩,所历时间仅有一年,所以自从毕业以后就难得有如此多人的会聚。在分手近24年之后的一个春日,50人的班级有20多人露面,足以令到场者欢呼雀跃。人聚齐后,围坐着一张超大的圆桌,到场者被要求逐个发言,向久违的昔日同窗呈上一份“自述”。这个场合的讲话者是如此的放松、无忌和动情,所涉话题是那样的色彩缤纷:谈依稀往事,谈子女近况,谈收入差距,谈彼此的熟人,谈做祖母外祖母的感受,谈当年的暗恋、青涩和腼腆,谈毕业后的职业选择,谈阴差阳错的命运……
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几乎不知道该从何谈起,最终一桩心事遽然抢占了我的话语。此时我不由得想起该班级的又一特殊之处:骇人的10%的死亡率,有5位同学撒手人寰。记得若干年前,善良的班主任老师就向我提出此类疑惑,并为此伤感良久。此时,面对眼前耳鬓染霜的同学,我的思维悄然飘到另一个空间,想起这个群体里再不能来赴会的几位同学,永远定格于学生时代的那些早逝者,想起与他们一同学习的那些青葱岁月,他们何其短暂的巅峰时刻——那时的他们正处于人生的韶华时光,是那么光鲜、纯朴、健硕、俊美。因此我提议,为这个群体里“先行一步”的同学致哀。我谈到8年前的那次征文,我曾将一篇追念亡友的诗作送给作为特约征集人和编委的班主任,她建议把那首诗编入50年征文集,结果被校方否决,理由是与纪念校庆的气氛相悖。在目前的场合,我知道提及已不在世的5位同学会破坏团聚的氛围,但是我不能不说,这种空前的班级聚会不该遗忘那几位不幸的缺席者。
我的提议获得了在场同学的响应,大厅一时间陷入静默,稍后许多人开始回忆起那些早亡的学友,一扇关闭的门终于打开了。此情此景让我感动,我知道,那5位缺席者没有从同学的记忆中悄然抹去,大家只是沉溺于团聚的欢欣一时把他们遗忘了,在某处地方他们仍然被铭记着,死亡的长夜不能把他们的音容、身影和事迹淹没。
聚会归来,我给这个班级最要好的同学发了一则短信,通报了聚会的消息,在外地的他当晚打来了电话,询问有谁到场,交谈中我提起永远缺席的那几位同学,他说依然还记得他们,并为他们的不幸而痛惜。
随后的日子里,我陷入了思考之中,纷至沓来的念头犹如户外癫狂的柳絮。我想到个体与群体,生者与逝者,许许多多。我无法控制这些翩飞的思绪,所能抓住的只是如下随想:
作为一个群体,应该有自己的历史记忆,这里的每个人,有生命的个体,都在其中留有自己的位置,不论他或她后来由于某种原因离开了,他们已经成为这个群体记忆中不可割舍的血和肉,因为他们属于这个群体,他们的故事同时也是这个群体的故事,迢遥往事里有他们的声音和身影,并与健在者昔日的声音和身影融为一体,密不可分。想起那些早逝者,让他们在回顾往事时在场,是对他们曾有生命的尊重,也是对生命本身的敬畏。这种尊重和敬畏体现在约翰·多恩的那首著名的诗里,“任何人之死对我都是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无须去问那丧钟为谁敲响\它是为你。”
为这个特殊的班级,为那些早夭的同学,我曾经写过一首诗,此时我记起其中的诗句:“何其单薄的一枝花树\花瓣纷纷凋谢\仿佛在静止的时间上\悲剧一件件发生\都是二十年前的面孔和身影\他们尘埃一般飘落\永远不会重返枝头\面对时间\我们感觉生命断裂的回声\在心底掠过一丝寒冽。”
我的脑海此刻又浮现四月里那一树盛开的杏花,伫立在一个熟悉的街角。每当夜幕降临,微风漾起,那如繁星般的花朵吐出郁郁芬芳,弥漫整个十字街头,路过的行人会在此流连良久。后来,它被残忍地伐去了,它无情地消失了,某一天路过那个街角时我才发现。若干年过去了,每当四月的春夜打那里经过,总会想起香气袭人的那一树繁花,我不禁想,会有很多人怀念她吧。
是的,街角消失了的那棵树很美。
当下,有些人大约忘记了自己和他人的天然联系,仿佛虚拟世界的东西更能打动他们,他们沉迷在一己的欲念之中,对他者轻慢,更不必提逝去的亡灵了。而我,总不免在生者与死者之间架设一座桥,因为我明晰这样一个不朽的真理:生者不免一死,死者曾经存活,生死集于一体。对我而言,尊重生命,就是要尊重那些曾在、仍在及将在的生命,也包括尊重死亡本身。
那些早逝者曾学习和生活在我们中间,在那些美丽的春日里;他们的生命就像我记忆中的那棵树。
街角,消失了的那棵树,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