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道邻在牧斋赋此诗以前早有勤王之预备及举动,后因奉旨中道折回。观《史氏遗集》中崇祯十二年丁外艰以前淮抚任内诸家书可以证知,茲不备引。颇疑崇祯十五年十一月清兵入塞,征诸镇入援,道邻唱义勤王,驰书约南中士大夫,牧斋遂于次年元旦感赋此诗。所以知者,十六年七月道邻始为南京兵部尚书(见《国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书》栏),故牧斋称之为淮抚,而不称之为大司马也。至史氏与云间诸绅书,不知何年所作,或即是侯氏(《与同邑士大夫书》)所言之“公启”,亦未可知。总之必作于未确悉北京陷落以前。侯氏《与同邑士大夫书》,亦当作于未确悉北京陷落之时,《答史大司马书》则在确悉北京陷落以后所作耳。此皆详玩书中辞旨推得之结论。《明史 史可法本传》所言道邻之勤王,乃其最后一次,与牧斋此诗无涉,恐读者淆混,因稍多引资料辩之如此。
又今检道邻遗文,不见约牧斋勤王之书,或因传写散佚,或因被忌删去,殊难决言,但寅恪则疑史氏未必有专函约牧斋。牧斋自注中史公之书,恐不过与侯氏书中所言之(公启)性质相类。此类公启牧斋当亦分得一纸,遂侈言专为彼而发,以自高其身价。若所推测不误,则牧斋此时欲乘机以知兵起用之心事,情见乎词,亦大可笑矣。
(2)其次说明牧斋诗中的顾杲:
顾杲者,黄梨洲《思旧录 顾杲》条云:
顾杲字子方,泾阳先生之孙。南都防乱揭,子方为首。阮大铖得志,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余。时邹虎臣为掌院,与子方有姻连,故迟其驾帖。福王出走,遂已。后死难。
査继佐《国寿录二诸生顾杲传》云:
顾杲字子方,南直无锡诸生也。工书法,多为诗古文,与吴门杨廷枢同社。逆监魏忠贤时,周顺昌坐罪见收,杲为檄攻魏,致激众,五人死义阊门。崇祯中,又为号忠揭,指国事逗留。触时忌不悔。
《明诗综七六顾杲》条附《静志居诗话》云:
崇祯戊寅南国诸生百四十人,具防乱公揭,请逐阉党阮大铖,子方实居其首。有云:杲等读圣人之书,明讨贼之义。事出公论,言与愤俱,但知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大铖饮恨刺骨,而东林复社之仇,在必报矣。”
寅恪案:子方乃东林党魁顾宪成之孙,其作《攻魏檄》、《防乱揭》及《号忠檄》等,尤足见其为人之激烈好名,斯固明季书生本色,不足异也。
(3)说明江南诸生有勤王之举:
又冒襄辑《同人集四》载范景文《与冒辟疆书》三通,其第一通略云:
不佞待罪留都,膺茲重寄,适当南北交讧,殚心竭虑,无能特效一筹,惟是侧席求贤,日冀匡时抱略之君子共为商榷,以济时艰。昨承枉重(踵?),正为止生倡义勤王,与渔仲即商遗(遣?)发。明晨报谒,以订久要,惟门下倾吐抱膝之筹①,俾不佞藉力高贤,救茲孔棘,真海内之光也。
寅恪案:质公之书当作于崇祯十年至十二年四月范氏任南京兵部尚书时(见《国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书》栏),或即辟疆于崇祯十二年初夏至金陵应乡试之际耶?(见影梅庵忆语“己卯夏,应试白门”之语。)“渔仲”即刘履丁之字,俟后论之。
“止生”即茅元仪之字。《初学集一七移居诗集 茅止生挽词》十首之五云:“一番下吏一勤王,抵死终然足不僵。落得奴酋也干笑,中华有此白痴郞。”质公书中所言可与牧斋挽茅氏诗相证。此诗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虽在道邻驰书约牧斋勤王之前,然亦可知江左南都诸书生名士如茅元仪顾杲辈皆先后有“勤王”之议也。故特附记于此,以见当时风气之一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