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在教室后涂着半面斑驳绿漆的墙上,偷偷往里觑着。
老师还在给学生神采飞扬地上课,孩子们都在貌合神离地听,其实暗中都有各自鸡毛蒜皮的小动作。但同时,谁也没能发现我的存在。
我是这斑驳的绿漆中的一块,没有生息,没有言语,静寂地点缀,沉稳地寂寞。
我是一道苍轻的剪影,没有重量,没有形貌,偶然地降临,注定地消泯。
我也曾是这骚动不安,清纯活泼的孩子中的一个,只是久而久之,我忘记了。
儿童的阳光照不到大人的身上。华兹华斯说,儿童是成人之父。他们拥有绝对纯粹且完全的性灵与生命,而成年人,经受过挫折,蹉跎,与不如意,生活的冲刷,涤荡,磨噬,最多只能算半人。
诧异着,是一种什么力量将我带回了这里,是B612星球上的小王子,是因为塞尔努达的少年回忆令我浮想联翩故此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在作祟,又或许,是那个男孩子对我讲他如一棵野生植物般不驯,拼命生长,拼命伸展枝干,拼命扎根土壤,拼命留下伤痕和徽章,也在拼命地,在生涯的路上渐行渐远的少年回忆,于是,情不自禁地勾起了我对自己年少的缱绻怀念。
一定不是我自己心意的驱使,因为,我已经走得太远,这是只属于逝去的记忆。
他是我昔日的数学老师,身材适中,眉眼和气,戴着一架金丝边眼镜,谈吐温文,似乎从无横眉怒目的时分。涉过如此曲折蜿蜒的十年岁月,我仍然能够将他指认。
这个世界,仿佛除了自身以外,因为自己无论如何总会感觉自己是经历过蜕变了,否则对不起时间的厚待,变得好,或者不好,那又是另一回事,除了外表的四季更迭,动荡不宁以外,还存在着一种令人无言以对,难以测度其深浅的静止,好似时光在一心一意将人抛的时候,偶尔也会叫人错愕地打盹。
它自己也有自己的梦,也有自己的走神。所以人间,才有了“雪肤花貌参差是”,有了“衣带渐宽终不悔”,有了年年春,惆怅还依旧。
我和他,并无值得回忆的交集,但却构成了今日我追念往昔的媒契。此刻见了,只惆怅如梦。
我忽忽地走神,沉陷在一种今夕何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的时光陷阱里,一个人的声音将我的凝望打断。
我蓦然转身,你朝我走过来,从容而笃定,迈着成熟稳重的步态,双手交叉叠在胸前,整齐的西装没有一丝折痕,这来自一个贤惠而持家的女子的功劳,我心里深深懂得,他的生活充实而富足,至少他的外表给人这样的错觉,至于灯火阑珊处,午夜梦回时,他都有过怎样的叹息和哽咽,这都是我无法追根溯源的事,修着光整利落的短发,看向我的眼神里,一如既往的含着一道令人不知如何自处的光芒,这道光芒,会让人觉得他对生命,怀有一种不甘泥沙俱下的野心。
他说,你来了。
我转身,对应着他的问候与眼神,这般突兀地站在他面前。
他说,你还这样年轻,日子如碎金。我已经老了,沧桑得不行。看,我头上的白发,我眼角的纹路,这些都是我青春逝去的遗痕。
“不,你不老,即便你老了,那也是一种勋章,一种过尽千帆,饱经世事的从容与厚重。你不该自怨自艾。那些明媚过我的,使我翩翩起舞的,让我慷慨以歌的,一样能够将你打动。关键是,你的心,不要过早地垂垂老矣。”
他的嘴角,掠过枯涩的笑容。是的,正是枯涩这个词语。不深一分,不浅一分,不浓一分,不淡一分。
“你终于变得不再松弛而骚动,任性而娇纵,你如今的端宁与祥和,令我感慨动容。”
“我从无懊恼诋毁我的过去,亦无心宣扬粉饰我的如今。我怀有的,不过是这样一具肉身,这样一颗灵魂,你雀跃或者嫉恨,他只得这一人而已。但我仍感激你斑驳的好意。”
刹那间,我觉得应该转身。老师依旧自说自话地讲课,学生依旧东西南北,魂飞天外地听,这一堂课,自开始的那一瞬间起,仿佛就不再停。
我还是我的影子,我还在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