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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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喊叫十六床,医生和护师都摇了摇头,医生开始脱白大褂。

家人哭成一片。医生在催促赶紧移走。一个小时后,那边来了电话:“要火化证明吗?”

昨天下午的探视,医生还说了明显的好转。天大的落差,击住了亲人。

他们在收拾东西了。那个小伙子回头,望了望我。“我们情愿伺候多久都可以,不会说话地躺在床上,总比以后只能去公墓摸摸石碑好啊!”他红红的眼睛。

我过去,我们不认识,拥抱了。

脑梗和肿瘤,是病人中的大多。脑梗的发作,会越来越频繁,最后病人可能嗜睡昏迷,神经的麻木下,好些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也是幸福呢!疼痛没有感觉,悲伤没有反应,甚至连名姓和故乡都已忘记,只能记住子女的面孔了。昏睡里就不必体味悲哀,也感受不到将临的苦楚,命运真的对他们不错的。

肿瘤的人们,哪里有这样的幸运?他们走着相反的路子,太清醒,因清醒而敏感。

五十多岁的老兄,瘦得不能再瘦了,几乎脱型。他笑着说:“检查出来后,医生说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但我已经过了半年了。除了疼,别的没什么。”我在那走廊里穿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能放床的地方都挂着输液瓶了。

这个人让我想起新立哥。他被确诊后,背了一阵子思想包袱,曾对我说:“我上辈子是坏人吧?要不怎么会得这种瞎病?一定是老天爷要惩罚我。”

我除了安慰,又能做什么呢?我给他说抗癌成功的例子,说老顽童文怀沙的豪爽。但我心里是虚的。在科学和病魔的交手里,科学总是失败者,总有病魔让科学蒙羞。比如癌症,我不见它被驯服四十多年了,还不说我的生前。

又许久,新立哥笑对我说:“老弟,我已经六十六了,活得不算小了,咱村和我一样大的人走了好几个了。人活多少算个够?谁最后不走那条路?管它今天活明日死,我该咋还咋……”我听着,没法接口和回答。

他仍然扛起铁锹和粗齿耙子去岭背沟开荒,或者深翻他的土地,他甚至让家人送饭到地里,没有人能说服他。他顶着雪在地头垫被水冲开的豁子,如孤舟蓑笠翁的样子。我回家,远远看见谁扛着几根长长的干材走上坡,那步子雄赳赳的很有力。我没料到是新立哥,靠近了才看清是他。我说你真不得了,走路如小伙子啊!他笑着说:“生命在于运动,健康全在干活。我也觉得这一段有劲多了,饭量也上来了。”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推开大门,他已经在扫着落叶了,连我的大门外也顾及到了。扫帚扫过的净白,完全战胜了将要到来的酷冷。他的脸红扑扑的,好像也胖了些。

有两次我回家匆匆,没有见他。问秀敏嫂子,答曰还行。谁知等到麦收,他又彻底瘦了下来,只能吃流质的东西了。再下来,只能往身体里打饭了。七八月,蚊蝇盛行,他拿着拍子追打牛身上的牛虻,嶙峋里还带着坚决的劲头。

越到后来,他越是清醒,但生之留恋更写在眼里,他的消瘦已经让人不忍目睹。他对我说:“兄弟,我没有几天了,我知道。以前老人们说人死了会变成鬼。放心吧,我过去一定成为好鬼,不但不吓人,还要保护好咱申洼村。我不知道阎王爷会不会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先死几天,看看这边的人是怎样的反应,那边又是什么样子,再回来告诉大家死的滋味。不知死,焉知生?到时你们不用怕,去地干活歇了就坐在我坟上,咱们兄弟还可以继续拍话的。再早,村里死了人,我们去发墓,看那棺材早沤成了灰,只有根根白骨散乱成一堆,当时着实有点害怕的。现在想想,那有啥怕?他们兴许就是咱的爷爷奶奶或祖爷爷祖奶奶,那只剩骨头的手也许抱过咱们,七个黑窟窿的脸上,一定有过很慈祥的笑容呢!想想他们的血肉滋养了土地,甚至草木庄稼,生命以另外的形式继续流转,你会觉得他们真有灵魂了,哪里还会害怕呢?阴阳两界难道不是通着的吗?哪具白骨在这边没有自己的血脉延续?将来谁不是这样的归宿?人到最后是真正平等了,再想想帝王豪杰的争斗起伏,就觉得像笑话一样了……”

我没想到他如此能说,超过他一个老农本应有的认识。我定定地看了看他,似乎有点陌生了。

最后那几天,他对秀敏嫂子说:“放心吧,你们伺不了我几天了。”最后那天,他早上四点多起来,把牛拴到槽上,自己烧了开水喝了药,又躺下了。等到孩子们去喊他时,他已经在弥留之际了。其间只有半个小时。孩子紧紧把他搂在怀里,不停地喊他。拉着他的手的孩子说:“我不信谁能把我爸从我手里夺走。”大约二十分钟后,他走了。

我们是紧邻,我从新立哥身上最深地感到了生死,我看着他一步步一天天被一双手拉到那边,我认识到纵有一万个人的齐力,也不能阻止他走向那边的结果。

喇叭的喊叫把我惊醒,我才想起自己的所在。十六床和他们的家属早走空了,他们不知在怎样的何方。

抬头,细细的雨丝织着大幕,把这世界笼罩。街道和楼间家属院的树木,在春末里已经青绿如海,花事已过但春还在延伸,让人情思满怀,对着此间行走着的众生。人间,终归是美好而值得珍视,摸着的每一片叶子都好像深情欲言。打伞下楼,走入雨中,一只莽撞的燕子碰住了我的伞布,它叽叽两声道歉后,又刺向高处,去行着它的自由和本性了。

我到儿科的楼下,听见哇哇的哭声,有人欣喜的喊叫告诉我是婴儿的新生,刚落地的样子。真希望这降临的小童,就是十六床那刚刚走了的老人的投生。这家人自可喜悦不禁,那家人也不至于太过伤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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