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麦克白》。其一,短。天雷地火,抽刀断水,兴亡一念,胜负一线。观众还未回过神来,繁华变粪土,沧海已桑田。其二,烈。引用RSC版莎集的评语,这部剧的主色调是红与黑——血与夜。早在四百余年前,莎士比亚就比现代导演更熟稔如何操纵人的恐惧。要义——自然在于台词。《麦克白》中黑暗阴霾的苏格兰,完全由演员口中的台词构筑;比起纯粹的视觉冲击,文字常常更有魔力。一个暗喻,一个韵脚的相切,甚至于一个特定的词,往往能在观众的脑中,延展开一个极广阔的想象世界。不祥的乌啼,迟来的日升,悬空的匕首,洗不净的鲜血——其萧索凄惶之色,贯穿全剧,悚然震怖,意无穷也。
论到麦克白卿其人,可谓战神,也可谓魔王。英雄才子为主角的故事,我们看得太多,业已习惯;然而这回由一个恶人粉墨登场,将作恶时其本来种种不可道之隐情,袒露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做一个彻底的心理解剖;不说未曾有过,也是极新鲜的。同为战神,麦克白之英武与奥瑟罗之英武,殊为迥然。奥瑟罗之勇是纯教条、刻板的:“the valiant Moor,”替天行道,讨逆诛贼,走到哪里,威尼斯的圣光就普照到哪里,完全是个高大全的榜样。相比之下,麦克白则十分的非典型:剧之伊始,他的形象由一个军曹之口带出:单枪匹马,万军重围中劈开血路,剑指贼寇,从“肚脐到下巴”将之开膛破肚,眼都不眨一眨——可怖之极,然却为邓肯王褒为忠义。这寥寥数语,径使人嗅得到血腥,看得见那一张人鬼难分,恰似活阎罗下世的脸——麦克白之勇可谓正邪莫辨;为邓肯所治时便是忠义无当,而若为他自己谋利,便是横暴无度,人神共愤。军曹这段描述,夸张有之,但极为贴切生动,我看来颇有些中国古典传奇小说的风采:然而麦克白又并非猴王、黑旋风或者赵子龙,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被神化——他的“英勇”或者“暴戾”,都是其人性的表征而非神性。
再说《麦克白》剧本身。情节上,这剧其实大有硬伤——但最令人中毒的也在于此。麦克白何苦在篡权后,继续大开杀戒,毫无悲悯,最终将自己送上死路?“神预言”的女巫究竟是何方神圣?麦克白夫人(一位奇女子!)何以把自己逼疯?这种种安排,乍看极不符合常理,却又处处像是有意为之——甚者,一旦意识到这一切“情节”实质上都合乎情理,观众才得以切骨地感到《麦克白》剧的恐怖。野心确可使一员名将自我毁灭,罪孽感也确可使钢铁般的魂魄都折断。这层意思,被包裹在层层奇谲诡秘、阴郁难解的台词中,竟显得如此通畅顺达,以致于我们作为观众/读者,在看到班柯染血的鬼魂霍然凌驾于苏格兰的王座之上时,竟也乐意地无视了麦克白在众宾客前极可疑的失态,而同时惶惶然地与他同瞪大了眼睛,吓白了脸皮,颤抖着双唇大呼:“Never shake thy gory locks at me!”
不知是否适切,但三女巫的存在,总令我想到昆痞的《低俗小说》。SM狂人的地下室里为什么锁着个拘束play的 Gimp?没人知道。Gimp出场的一刹那,给了观众一个“这什么鬼”的冲击,就足够了。从台词(重口味!)到扮相(胡子拉碴)都极富违和感的女巫们,在《麦克白》中的作用,部分可能也在于此。其二,惊悚之外,使剧情更染上一层扑朔迷离的神秘学色彩——无论是炖煮各种奇珍异兽、犹太鞑靼的猎奇汤料,还是作法幻化出的小儿幽灵,国王鬼魂;女巫看起来愈像天方夜谭,愈显得相信她们的麦克白轻信愚妄、刚愎自用,其悲剧性也就愈明显,愈震撼。【当然,可能还有个更实际的原因:莎翁写作此剧时,在位的国王詹姆士一世(也是传说中班柯的子孙)……刚好是个巫术迷呢。】
再说麦克白夫人。夫人或许是莎翁笔下最强势的女性形象,虽然仍不免被罪恶折磨发疯的命运。可惊者是,麦克白并非刻板印象中的妻管严;二人事实上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夺权之狠辣心机虽不相上下,但夫妻内部却从未产生裂痕。这多少使得麦克白的故事更独特,更有“人情味儿”了些。如其夫君之勇武,夫人之外在也是贤淑,高雅,端丽——正如其他莎剧中的女主角。然而如是外表之下,确信自己会“毫不犹豫敲碎怀中待哺幼婴之头壳”者,大概不会有第二人。我们不禁怀想:麦克白夫妇从前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无嗣可继?他们是否失去过什么,才引发了无限膨胀的政治野心?——虽说在戏台之外,追究一部戏之前因后果可称不智,但莎翁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他勾起了读者的这种好奇。“全阿拉伯的香水都不能使这只小手变香了”——这段最终的忏罪独白,悔恨愁怨百转千回、岂不引人断肠?麦克白夫人的本性,难道当真寒彻似铁,锋锐如刀吗?我想未必。
虽然中了《麦克白》的毒,但我最爱的莎剧人物仍然是忧郁敏感的丹麦世子。如前所述,《麦克白》硬伤明显——剧情短小,因而配角极度苍白,烘托能力比起霍拉旭等人差得远。不过,麦克白却始终是一个堪与哈姆莱特媲美的丰满形象:二人面对的局面如此相反,却又如此相似。一个立于不忠不义之境,一个担着天君所授之责;一个对杀戮毫不犹豫,一个对复仇徘徊不已;一个热欲着与他无缘的权柄,一个睥睨着本属于他的王座——然而,两人却是同样的令人扼腕,引人感佩。哈姆莱特,纵使他是时流的明镜,人伦的雅范,仍有其致命的缺陷;而麦克白,纵使残忍如恶鬼,冷酷如修罗,也仍有着一个勇者的高贵之处。我很喜欢他的最后一句台词——当他大势已去,面对非人子的仇雠麦克德夫,这个命运的残酷玩笑:“谁先喊‘住手,够了’的,让他在地狱里永远沉沦!”我相信,此刻挥剑迎战的麦克白才是真实的自己——在战斗中现身,于战斗中谢幕,了此一生,如拙伶谢幕,如大梦初醒,足矣,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