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裹着凉意,掠过青灰瓦檐时,我踩着石板路拐进巷尾的藕园。园门虚掩着,门楣上“藕香榭”三个字被雨浸得发暗,推门的刹那,先撞进耳中的不是人声,是枯叶落在水面的轻响——“嗒”,像谁不小心碰落了案头的书签。
荷塘在园子中央,大半的荷叶都枯了。墨绿的伞面卷着边,边缘泛出焦褐色,像被岁月烤过的宣纸,风一吹,便颤巍巍地晃,抖落几滴藏在褶皱里的残露。露水滴进塘中,圈开细小的涟漪,惊飞了趴在枯荷杆上的蜻蜓——那蜻蜓该是迟暮的,翅膀透着半透明的褐,飞了两圈又落回另一截荷杆,像舍不得这塘即将谢幕的秋。
我沿着塘边的木栈道走,木板被踩得“吱呀”响,惊起几只浮在水面的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荷塘,带起一片枯黄的荷叶,叶尖擦着水面滑出一道浅痕,最终停在塘中央的老菱角叶旁。菱角叶早没了盛夏的油绿,叶片蜷曲着,像被揉皱的铜钱,贴在水面上随波轻荡。
塘边的柳树枝条垂得低,叶子落了大半,剩下的几片黄叶子挂在枝头,风一吹就打旋儿落下。有片叶子飘得慢,打着转儿掠过我的肩头,最终落进荷塘,顺着水流漂向那丛残荷。它漂得极缓,像是在打量这塘秋景——看那露出水面的荷杆,有的仍直挺挺地立着,顶端顶着干瘪的莲蓬,像握着一支支褐色的毛笔;有的拦腰折断,斜斜地浸在水里,杆上还缠着几缕枯黄的水草,像系着没拆的旧丝带。
忽然有片较大的梧桐叶从头顶落下,“啪”地贴在水面上,惊得塘底的小鱼窜动起来。水不算清,却能看见几尾银灰色的小鱼游过枯荷的根须,尾鳍扫过沉在水底的落叶,搅起细小的泥沙。泥沙慢慢散开,露出几片嵌在泥里的残荷瓣——该是夏天开败的荷花,花瓣早已褪成浅褐色,却还保持着半开的模样,像被时光定格的浅梦。
我在栈道尽头的石凳坐下,石面凉得透骨。抬头看天,云层压得低,灰扑扑的,却有几缕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斜斜地照在荷塘上。光斑落在枯荷上,给焦褐的叶边镀上一层淡金,让那些蜷缩的荷叶忽然有了暖意;落在水面上,便碎成星星点点的亮,随着水波晃荡,像撒了一把碎金。
有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提着竹篮走过,篮子里装着刚采的残荷。他蹲在塘边,伸手折下一支还算完整的枯荷,抖了抖叶上的水珠,笑着说:“这荷杆晒透了能当柴,枯荷叶收回家,冬天裹在腌菜缸外,菜能存得更久。”他的手指粗糙,却动作轻柔地折着荷杆,像在捡拾散落的光阴。
风又起了,这次来得急些,吹得满塘枯荷簌簌响。连片的枯叶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声,混着落叶落水的“嗒嗒”声,竟像一首细碎的秋曲。我看着那片刚才飘来的梧桐叶,此刻正卡在两截荷杆之间,不再漂动——它终于找到落脚的地方,和这塘枯荷一起,等着一场冬雪,或是来年的春。
日头渐渐西斜,阳光穿过柳树枝条,在塘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起身离开时,又回头看了眼荷塘:枯荷仍在风中轻颤,落叶在水面漂荡,几只麻雀又落回荷杆上,啄着莲蓬里残存的莲子。没有盛夏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没有映日荷花的艳,可这落了叶的荷塘,却像一幅淡墨画,藏着秋的静,藏着岁月的温。
走出园门时,风卷着一片柳叶落在我掌心。我捏着那片黄透的叶子,忽然懂得:荷塘的美从不在一时的繁盛,就像这落叶,不是凋零,是把夏天的绿,酿成了秋天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