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道郑三公子行事无忌,私修术数窥探天道,惹怒神明,得遭报应,人整日里痴痴傻傻,拿着一把画着桃花的扇子,不知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往昔风流之态不在,明朗双眸也日渐昏沉,旁人感叹,好好的孩子无端成了这副模样,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感慨完了,依旧盛世清明。
近郊有一处桃花林,早年人传有精怪居于此处,迷糊路人,因此,此处虽桃花灼灼,却也无人观赏。清风阵阵,花瓣飘洒而下,点缀在一面扇子上,倒让人分辨不出与扇上桃花的区别了。郑三皱眉晃了晃脑袋,将前额的发捋开,本欲将沾在扇上的花瓣拂去,又顿住了,抬头看着桃林中那颗最大的古树,阳光耀眼,双目刺痛。一阵清风拂来,许是乱花迷眼,郑三公子终是闭上了双目,须臾间,两行清泪自面庞滑落,坠地无声,混迹在尘埃里,悄声湮灭,无人知晓。
壹桃源一梦
五年前。
姹紫嫣红的春日,风景正好。郑意泽不愿意被父亲逼着去看那些无趣的圣贤书,偷偷溜出了郑府,成功甩掉了跟着的随从的同时,却也迷失了路途。郑意泽本性也豁达,找不到路途便一路前行,暗自感叹,不知是否自己也会似阮籍般,遇穷途而痛哭。想到此,郑三公子的步伐不由得轻快了起来。
前行中没有穷途,郑三沿着山间小路走了大半天,已经不耐烦至极,正欲回头,才发现,来路纵横交错,四处目所及处尽是农田,荠麦青青,却寻不得一处人烟,早不知归路何在。
郑意泽大惊,四下踌躇半晌,却坚毅了目光,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谁料,绕过一个山脚,眼前突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桃花林,微风四起,桃花绚烂。郑意泽睁大了眼睛,看着此景,喃喃道:“桃花源?”突闻身后传来一声笑语,“什么桃花源?”
郑意泽回头,看到了一个身着粉色襦裙的女子,看着女子脸似桃花,皎若秋月,双目更是明亮,郑意泽呆了半晌,方才拱了拱手,笑道:“这景难不似陶五柳笔下的桃花源?难不成姑娘便是桃源仙子,守着桃源不为外人所觅?”
那女孩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尽是痴痴傻傻。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闻得此语,郑意泽才一怔,目光从那女子脸上移开,想到此刻处境,低声道,“我,迷路了。”
“没事,我送你回去,你家在哪里啊?”那女子笑笑,不在意道。
“我家,……正阳大街尽头的郑府。”看着女子笑着,眼睛似乎也带上了光点,愈发流光溢彩,郑意泽不由一顿,话语也吐不完整。
“郑府?”那女子一愣,渐渐收敛了脸上笑着了表情。看着女子突然不笑,郑意泽一愣,心底忐忑,试探的问道“姑娘知道我家?还是,与我等有故?”
那女子沉吟半晌,“你不必姑娘来姑娘去的,跟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就是麻烦,你叫我阿桃便瓯
郑意泽惊讶抬头,看向阿桃,哪有女子第一次见面就告知外人闺名的,如此大胆活泼,与自己以往遇上的知书达理的小姐们一点都不像。郑意泽不好意思笑笑,却是笑自己被书中的子曰诗云蒙住了眼,从善如流道“阿桃姑娘唤我意泽就好。”
阿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伸手半掩秀口,乐道“我都唤你意泽了,你怎么还姑娘来姑娘去的。”阿桃说完便不言语,等着郑意泽开口,似乎故意要看郑意泽出丑。郑意泽额上渗出了汗珠,白皙的脸颊上浮起红云,半晌纠结,吐出两个字,“阿桃”。
阿桃笑了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道“郑府并不远,跟我来吧。”说完便往上山的方向走了过去,并不是按着郑意泽来时的路返回。
郑意泽惊诧,但也跟了上去。二人一起在山路行走,上山路跌宕不平,又经几场春雨,泥泞不堪。这让郑意泽这从小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不由蹙眉。但看到阿桃步伐如常,行走多时也不见疲累之态,郑意泽不由面露惭色,暗叹自己怎可不如一女子。在女子旁边,闻着女子身上清清淡淡的桃花香气,郑意泽突然迷了心去,大胆开口问道“阿桃,你的家人呢?”
“我无父无母,一人生活在此处。”郑意泽一惊,“你独身生活,不怕吗?”
“怕?怕什么,怕凶猛的豺狼虎豹呢,还是怕心怀鬼胎的人呢?”阿桃面上露出嘲讽之色。看着郑意泽窘迫不语,阿桃淡淡笑笑,转过头,看着前路,轻轻道“这里没有豺狼虎豹,也没有其他人,我一个人生活着,很好。”
阿桃不再言语,郑意泽也沉默,不敢再随意的搭话。二人静默前行,不久就到了山顶之上,绕过山顶处的几棵大树,阿桃再向前行一步,便站住了。郑意泽看着阿桃停下,自己也停住了脚步,顿时有些无措。阿桃看着书生模样的郑意泽,微微一笑,向前呶呶嘴,道“你看。”郑意泽顺势看去,山脚下便是郑府的后院。
郑意泽一愣,也不由笑开,“我是知道郑府的后院不远处有一座山的,但不想山后竟有如此风景,以后可要常来逛逛才是。”说完转身看着身侧,阿桃已经走开,向来时的路走远,郑意泽赶忙大喊“阿桃,”又似乎想到什么般补充“……姑娘”。阿桃向后摆了摆手,头也不回道“你还是别来了,迷路了又得我送你回来。”看着那一抹远去的桃色身影,风吹起粉色的裙摆,此处似有似无还能嗅到女子的发香,郑意泽无奈笑笑,细细探之,却寻不得半点笑意。
回到郑府,府里上下却已鸡飞狗跳,看到郑意泽归府,仆人们赶紧去告知老爷夫人,不多时,二人急忙赶来,老爷大怒,“逆子,不好好呆在书房,整日瞎混什么。”
夫人赶忙去拦“老爷,不是你整日逼着泽儿读书,他怎会偷偷溜出去,差点寻不得踪影。”看着老爷动怒,又轻声安慰“今日不早了,泽儿一日未回,也辛苦,先去休息吧。”又好生央着老爷“泽儿才回来,先让孩子歇下。”
郑老爷一甩袖子,强忍一腔怒气,转身离去,郑夫人叮嘱了郑意泽几句,便随之离开。
郑意泽到是撇撇嘴,不见得有知错之意,双眸间尽是吊儿郎当之色。待老爷夫人离开,郑意泽突然沉下了脸,将所有人赶出房间。
夜里,郑意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脑海里尽是今天那桃色的身影。已是深夜,忽然似乎看到窗外一道人影飘过,郑意泽赶忙追出去。佳人难觅,目之所及,只余一片飘渺。郑意泽大喊“阿桃”,满头大汗醒来,才发现是一场大梦。
郑意泽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伸手抹掉了额上的汗。摇摇头,暗自道“是我痴妄了。”转头看向窗外,正是月上中天,四下里一片明亮。看着窗外,郑意泽呆了半晌,又问道“不知阿桃现在在干什么。”说完,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在床上躺了半晌,实在无法入眠,便披衣而起,四处闲逛,慢慢的踱步进了后院。
月色倾泻,四下里洁净如洗。郑意泽叹气,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眼前似乎又浮现女子娇美的笑颜和爽朗的笑声。
这一坐就是一个晚上,第二天,郑府的下人在后院里看到了趴在石桌上睡得正熟的少爷,各个大惊失色,又不敢上前将人吵醒,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围作一团时,听得有人呼了一声“夫人来了”赶忙散开。夫人听得下人的禀告急急前来,走的太急,身上缀着的铃铛不停的作响,晃得人直心慌。看着儿子就趴在冰冷的石桌上,不由心疼,春寒料峭的,冻着了该如何是好,赶紧着人将郑意泽送回屋里。
下人正欲上前时,郑意泽却醒了过来,看到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先是一惊,又看到母亲的身影,赶忙行礼。“娘亲,怎么来了。”
夫人叹气道,“你这孩子,怎么夜里睡在了后院,赶紧回卧房去,好好暖暖。”看着意泽醒来没事,夫人也放下心来,督促了几声,命人扶着少爷回去,便离开了。
夫人离开后,郑意泽站了起来,瞬间面色潮红,身子晃了晃,喷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贰大梦三生
郑意泽追逐着阿桃的身影出去时,阿桃已然不在,只余一阵香风。郑意泽失落半晌回头,却发现墙角处,阿桃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郑意泽一喜,冲了上去,站在阿桃面前却又一句话说不出来。吞吐半响,道“你怎么来了。”“想你,便来看你。”
郑意泽听得阿桃口中的想念之语,面庞上尽是喜色,只道自己立于风宵终得佳人回眸,哪里思及月上时分,一个孤身女子如何进得了守卫严整的郑府。
郑意泽又惊又喜“你,还记得我。”阿桃掩唇笑开“傻子,今天不是刚刚见过你吗。”
“是啊,今天刚刚见过”郑意泽低头笑笑,只觉得紧张,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半响想不到话头,只得心里暗骂自己“郑意泽,平日长辈常夸你腹有诗书,今日怎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的书都读哪里去了。”
看着意泽窘迫羞恼,阿桃不在意的笑了笑,道“陪我走走吧。”郑意泽一怔,继而点头应是。也不问阿桃要去哪里,就随阿桃前行,阿桃扭头笑道:“你都不怕我把你拐丢了。”郑意泽一呆,等反应过来阿桃的话,赶忙反驳道“怎会……”阿桃笑笑不语。
说着着意泽七拐八拐的绕了一条小道出了郑府,意泽看着面前的山叹道“我家刚搬来不到一年,我竟不知有此处小路可以上后山,也好,我以后便可以时常出来见你了。”说着像孩子般笑琢眼开,眉眼间尽是温和。
二人攀上了山,又回到山的另一面脚下,阿桃的住处。此时桃林里每棵树上都挂着灯笼,照的桃林亮如白昼,桃花灼灼,不似白日里粉色耀眼,这铺天盖地的白,却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看着这些灯笼,郑意泽突然感到身上渗出了冷汗,一滴汗从发间冒出,顺着耳后留下,却又很快被阴风带走。郑意泽平白生出一股寒意,半晌,闭上了眼。再次睁开眼时,目若平湖,再无半点惊奇与恐惧之意。
看着阿桃,郑意泽突然开口,“阿桃姑娘,”不“阿桃,你为什么在树上挂这么多的灯笼。”阿桃也正凝视着灯笼,目光透露出一丝凄凉与迷茫,并未注意到郑意泽的眼里酝酿的如墨色的海般的怒气,低声叹道“那是给,……行路人照明用的。”郑意泽颔首,转身看向桃林,不再言语。
二人并肩站在桃林外,看着此刻桃林内荧光飞舞,也不说话,微风拂来,桃花瓣一片片旋转飞落,落在二人发上,肩上,零落到地上,混入尘土。
夜色更沉了,月色渐渐暗淡,群星也不再闪耀,墨色的云遮掩了星月,天空再无一抹光亮。四下里静谧无声,连一丝蛙鸣也听不到,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二人,又恍惚只余郑意泽一个。风也不似来时柔和,愈发狂猎,卷起二人的衣角猎猎作响,冲向山间草木时,隐约听得到呼啸之声。
桃林却依旧安静,桃枝平稳,枝头的灯笼也未被狂风影响,花瓣依旧缓缓飞舞,绕着灯笼,飞入林间,或坠落在地上。烈风扬起二人头发,郑意泽恍若未觉,微笑侧身,抬手将阿桃被风吹乱的鬓发掩到耳后,在阿桃仰头想看清楚他此刻的神情时,又转身看着桃林
山里白天总是来得晚,山脚下看不到日出,只能望到东方的山头微微露出了鱼肚色。郑意泽叹道:“阿桃,我要走了。”
郑意泽未听到有人回答,对着面前的身影拱了拱手,转身离开,片刻后,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尖尖细细的声音似乎从炼狱中飘出,带着喑哑和狰狞,“你走得了吗?”
郑意泽停下来脚步,转身看着此刻发丝扬起,眼神凶狠的阿桃,面色并不如阿桃料想般那样恐惧,面若平湖,眼神也镇定,叹了口气“阿桃,我如果要走,你拦不住的。”右手扬起,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正是降鬼的印伽。
阿桃一怔,怒极反笑,“原来你早就知道。”
“也不是很早,你送我上山后离开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山脚下原来的桃源弥漫着死气,每株桃树下都有一座坟,而现在的灯笼则是陵墓前挂起的是招魂幡和清明吊。”
“哼”阿桃冷哼了一声,“可是今晚你明知道我带着你的魂来到了这里,你还是跟来了。”
“是,我跟来了。”郑意泽叹了口气。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水波,晶晶亮亮,似闪烁的碎星屑,看着阿桃,轻声道:“陶怜妹妹。”
听得“陶怜”二字,阿桃欲飞身前来的脚步一顿,眼里闪过一丝柔软的挣扎,又被接下来的憎恨遮掩了去,“陶怜,陶怜,那还来的陶怜?陶怜早就死了,你们郑家逼死了她,可笑郑三少爷还来问我。在这天地间哪还寻得见一个陶怜”大笑了几声,阿桃眼神凶狠的看着郑意泽,看着郑意泽不忍的目光,阿桃声声追问,“你现在记起来陶怜了,当年她们母女被郑家欺压时你在哪里,当年六岁的陶怜被随母亲一起扔去乱葬岗时你在哪里,当陶怜怀抱着母亲的尸首叫天不应,唤地不灵的时候你在哪里!”几声质问,不看郑意泽的表情,阿桃反而向后退了一步,早就被浮起的水波挡住了视线,似委屈,喃喃道“你在哪里”,又抬头,看着郑意泽的模糊身影,不由气极,伸出长长的指甲,直接向郑意泽刺过去,然而在离郑意泽心口一寸处,还是停下来了。
“你……”阿桃想问句为什么不躲开,是为了偿还当年的罪孽?可还是问不出口。
到是郑意泽,抬起手,握住了纤瘦的皓腕,左手拂过阿桃的面庞,拭去阿桃的泪水,又将阿桃凌乱的发丝掩到耳后。道“怜儿,受委屈了。”听得此话,阿桃,又涌出泪水,半晌,不由嚎嚎大哭,当年,自己在郑府受委屈时,他也是如此这般好生安慰的。
“我不知道,我一切都不知道。”看着阿桃大哭,郑意泽心疼地将她楼到怀里。此刻已经目光迷离,却还是解释道“我不知道你已经死去,我回来时,你不在,母亲及所有下人一口咬定你因陶夫人之死怨恨郑家,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至今未归。”
郑意泽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自你失踪后,我偷偷开始练父亲明令禁止的道家术法,我告诉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找到你。”沉默了一会,又接着道“这十二年来,我明里在家人的目光监视下读书,做出一心考取功名的姿态,暗里走遍了很多地方。我从未寻到过你的气息。”
“每在一个地方,我便找一遍,可惜却未有结果。然后,郑府过不久就有鬼怪生事不得不举家搬迁。”郑意泽伸手抚上阿桃的脸庞,声音渐沉,“那日我正在书房看书,突然发现西边的天空上漂浮着黑色气息,我只想到鬼怪作祟,便偷偷出来查看一番。才看到你,我看你第一眼,辨认了出来。我不知你是否认出我,也不敢贸然相认,便借着迷路,和你走了一遭,夜里你来寻我,我不知你是认出了我还是将我当成过路的行人讨命,我还是跟来了,我只是……”
话未说完,阿桃只听得一声痛苦的呻吟“呃……”
阿桃赶忙仰头去看,郑意泽的身影已然接近透明,此刻天色大亮,日头正从东边渐渐升起,郑意泽是带出身体的生魂,不比自己怨气集成的鬼魂又吸纳了不少精魂,只要禁了鬼气,就能在日光下生存。也幸得此刻二人在山阴处,阳光照不进来。可是看着此处的阴影地逐渐缩小,阿桃也开始慌张,她不想他死。
可是此刻天色已亮,阿桃已经使不出任何术法能一下子翻过这一座大山,将郑意泽的魂送回身体内。
看着阿桃慌张的忍不住掉泪,到是郑意泽笑笑,安慰道:“不妨事的,你忘了我是道士,我能回去,你跟我一起吧。”
听得郑意泽道无碍,阿桃才放心下来。又听到了后一句,阿桃身体骤然紧绷,面上情绪莫测,“你走吧。”
郑意泽苦笑“如果你不和我一起,那我便不走,我们逃入山林,永不见光,互相陪伴着彼此度过永生又如何。”郑意泽挣扎着虚弱几近于透明的身体,拉住了阿桃纤细的柔荑,“我修炼道法,以透支生命的方式勘破天道,本就是为了找你,若连你也离去,那我……”后半句话,已经说不出来了,郑意泽双唇抖了抖,欲说些什么,已经发不出声响,却还是挣扎着要说,双眸里尽是焦虑和急迫,后来意识到真的一个字也吐不出,便安定下来,不再言语,定定看着阿桃,眼里尽是不愿放手的坚定。
“好”阿桃落下泪水,“我跟你一起便是。”看着郑意泽放下心来,虚弱的脸上浮起的笑意,阿桃也笑“我不会走,我在这里,等着你来找我。”
叁浮生谁念
夫人离开后,郑意泽佯装出的无事终于支撑不住,呕血晕倒。
醒来时,却是父母和家里的大夫守在床前,郑意泽看着床前的人,不由一惊,赶忙坐起来,向父母拱手道“孩儿不慎在后院入睡,着了风寒,牢父亲大人记挂。”却听得“哼”一声,父亲一脸寒霜,扭过头不理会郑意泽的请罪。
郑意泽一愣,却是夫人走上来问道“泽儿,你怎么不听你爹的话私自练习道术呢,乖,一会就随你爹去孤云观找云逸师太,帮你除去体内术法,你就不会……”
“好小子,”却是郑老爷怒斥道,“瞒了我那么久,还整日满口之乎者也装出一副只读圣贤书的姿态,你这……”郑老爷气的指着郑意泽,却是一口气噎住,说不出一个字。郑夫人赶忙上前替郑老爷抚着胸口,道“泽儿,别再气你爹了”
郑意泽意识到自己修习道术已被家人所知,家人正欲逼自己废掉术法;又思及阿桃所言,郑夫人将他们母女二人赶出郑府,不觉感到一阵心凉。
郑意泽也不似往日恭敬有礼,淡淡一笑,问“娘,当初怜儿究竟去哪里了”。郑夫人闻此语一惊,向后一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贴身侍婢扶住,才勉强定下了心神,安抚了下自己,强子镇定,试探地说“自然是走了呀,泽儿怎么突然问这个”,听得娘亲的试探,看着娘亲眼里隐藏不住的慌乱,郑意泽闭上了眼睛。轻声道“父亲母亲请先出去吧,儿子想安静片刻。”
郑老爷和郑夫人互相对望了一眼,相携走出郑意泽的卧房。郑意泽看着二人远去,嘲讽的笑了两声,目光看向窗外,眼里却不再有刚才的伤痛和无奈。看着后山的方向,郑意泽顿时退去了所有的颓色,目光含了笑意,眼神尽是笃定。
一年后。
江南凤城的小镇上住进了一对夫妻,丈夫遍身儒雅之色,一看就是读书人,而妻子着桃色襦裙,端庄娴雅,二人相视一笑间,旁人再难入眼。
周围的邻居打趣二人,都成婚一年了还是如此恩爱,都不见红过脸,果然夫妻恩爱甚笃。那丈夫笑笑不言语,看着妻子目光中尽是爱意,那妻子倒是如云英未嫁的姑娘般显出羞涩之态,扭身进了屋里。
二人渐渐的在此地扎根,开了一间豆坊,做的豆腐赢得了街坊好评,两年来的回头客也越来越多。
虽是晚春,但天气还未和暖,夜色朦胧,二人正在做明日要卖的豆腐,那男子不停的推着磨石,催促女子去休息。女子不肯,要帮忙却被丈夫阻拦,无奈,只好拿着一本《诗经》大声的读,陪着丈夫。磨石“吱吱呀呀”的走着,伴着清脆的读书声“岂不尔思?畏子不奔。谷则异室,死则同穴……”。一直到了三更时分。
做好了豆腐二人便去歇息,躺下时,那女子问道“阿泽,你留封书信就离开,会不会不妥,郑老……”犹豫片刻,又轻声道“公公婆婆无人照料怎么办,你放心的下?”
这二人正是一年前离开郑府的郑意泽和阿桃。阿桃的改口并没有逃过郑意泽的耳,郑意泽唇边溢出笑,“不碍事,我毕竟是三子,有大哥二哥照顾父亲母亲,不会有事。”又转过身正视眼前的女子,执其手道“怜儿,郑府没了郑意泽,还是郑府;我的怜儿没了我,……”郑意泽蹙了蹙额,似不知该如何说般,又苦笑叹了口气“我简直不敢想,我再也不让你孤身一人了。”言罢,又搂紧了怀里的女子。
阿桃笑开,眉眼间尽是甜蜜,静静躺在丈夫肩头,轻声却也郑重道“我也不让你孤身一人。”
屋外,街坊们早已睡下,四下寂静,唯有皎洁的月色见证着二人的这算不上誓言的誓言。一阵清风袭来,院中的树晃了晃,坠落了几片尚绿的叶子,在空中飘荡的树叶被风卷起,打了个圈,又随风逝去,不知飘零到何处去。还是春天,人却无端生出了萧瑟之感,月亮隐在了云层之后,深夜沉重的降临。
月换星移,当朝霞为天边的第一抹云彩镀上金边,道旁草叶上的露珠仍随晨风滚落时,镇中的人还未醒来。却不想,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让一些浅眠的人从梦中惊醒。醒后才发觉,根本无事,刚才的呼喊仿佛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于是,镇上的人又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日上三竿,街上了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街坊不由开始讨论,“这郑家两口子平日里不是起最早的吗?怎么今日铺子前聚了这么多人买豆腐还不见他们出来啊。”
“人家年少夫妻,晚起点怎么了。”“也是,年轻嘛。”众人打着哈哈,又各自去忙。
直到午后,许多人看“郑家豆坊”铺子还未张罗生意,才觉得奇怪,三四个结伴前去,敲门一直不见人来,哥几个只好合力撞了进去。前屋是铺子,不见人踪迹,几个街坊直奔后院,刚穿过里屋,几人就觉得心里慌乱,看到后院,几人一愣,随即大声惊叫。满地的黑色的液体夹杂着鲜血,到处都是。一个胆小的早就吓晕了过去。
剩余几个人也开始慌乱,有个年轻时当过乡野大夫的心里明晓,不说混进黑色液体里的血液,但就目之所及看到的这些,恐怕一个人也活不了了。
年长的提议报官,官府来查来查去也查不出结果,只好不了了之,自此郑家豆坊人去楼空。
不久后,这里成为一处禁地。也不是官府刻意查禁,只是这处太阴森了些,每次走进来总觉得说不出的沉闷之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黄昏时分,日夜更替,常有乌鸦成群飞来,尹尹呀呀的叫着,赶也赶不走。听起夜的人讲,郑家的院子里总恍恍惚惚传来女子哭喊的声音。常此,便无人再来了。
肆人面不知何处去
又是一个春日,阳光正好,微风和薰,百花齐放,醉人的芬芳袭来,引得人沉迷于此,久久不愿清醒。
郑意泽拿把折扇,出了郑家的门,没有往后山的方向,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行去。不知是否阮籍穷途,郑意泽苦笑了下,步伐浮软,不似早些年的矫健,现在走几步就得休息一下。
从江南回来后,自己在床上躺了近一年时间才醒过来,又半年多才能下得了床。在道旁休息了好久,正欲起身行走,却发觉身上的铃铛摇摇晃晃响了起来。是有鬼怪接近的征兆。
如同……那一夜。
那一夜是噩梦,如果可以,郑意泽宁愿永远不要记起。
夫妻二人已经睡下,郑意泽衣服里的铃铛却开始响起,摇晃着不停,越来越剧烈。
那是孤云寺的云逸师太赠与母亲的,自己负气留书出走时被母亲拦住,给了自己这个,是亏欠,也是成全。起初那铃铛接近阿桃时也会响,久而久之,突然有一天就不再声响了。二人也放下了心,以为自此以后二人能抛弃以前所有,如常人一样活着。
不想,阿桃放下了对郑家人的恨意,郑夫人也不再强求儿子去留,郑意泽终于不再受家人压迫,所有人,所有事都是过去。
可是,一切的爱恨都抵不过天理昭彰的森严。
那些阿桃生活在桃源时杀死的过客却不愿意放过自此云水逍遥的二人。
所有孤魂一同袭来,那夜,郑意泽手中的符全部燃尽,可是还是抵不住铺天盖地的怨气涌来。郑意泽手中的剑未停歇,不停的挥动,可是他毕竟是凡人,无数的冤孽涌来,他的胳膊早已僵硬,恨不得就此砍掉自己的右手。凭借着本能,郑意泽的右手还是不断挥动,左手将阿桃护在怀里。一个疏忽,不小心露出了破绽,冤魂尖叫着齐声向二人扑过来。意泽大惊,手中剑插入土中,只牢牢抱着阿桃,不再反抗。鬼魂的恨意倾刻间化为狠厉的噬咬,阿桃大哭,想与郑意泽共同面对百鬼,却被郑意泽牢牢箍紧在怀里。
厉鬼一波接一波涌来,未有片刻停息。郑意泽早痛晕过去,可还是将阿桃牢牢压在身下,没有露出一丝缝隙。
直到天亮,一缕阳光扫来。阿桃从未想过,自己曾经一度厌恶的阳光如今显得如此珍贵,厉鬼散去,郑意泽也恍惚间有了感知,松开了怀中的力道。
阿桃用力挣脱郑意泽的禁锢,看着他浑身的伤痕,此处遍地的血液,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叫了郑意泽几声却不见回应,急忙拍他的脸,口中慌乱地喊着“阿泽,阿泽”,泪珠滚落在郑意泽的面庞上。许是那滴灼热惊醒了郑意泽,郑意泽的双眼已经睁不开,还是摸索着握住了阿桃的手,明明自己痛的说不出话,还是安慰阿桃“别怕,我们在一起,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别怕。”
阿桃哭着重重的点点了头,才想到此刻郑意泽看不到,又重重的“嗯”了一声,重复了一遍,“生生死死都在一起。”说完又忍不住哭泣,将郑意泽搂紧怀里。
看向朝阳,眼睛被此刻的光芒刺痛,但也感谢太阳的升起。不想,背后却又厉鬼袭来,那厉鬼拼着在阳光下灰飞,也在那一瞬间袭向阿桃,阿桃被掀翻在地。随即,又向阿桃扑过去。
摸索不到爱妻,郑意泽努力的睁开了眼睛,那一瞬眼睑撕裂,又有鲜血迸出。看着阿桃在地上翻滚,身体已经消失一半,郑意泽突然间原本已经消失的力气又出现,向阿桃扑去。不想,阿桃被厉鬼啃噬时,却笑着看了自己一眼,手中涌出最后的力道将自己推开。
又笑了笑,闭上了眼,阳光终于洒尽了此处院落,那一处,厉鬼和阿桃齐齐湮灭。
“不!”郑意泽大喊,向那地方扑过去,却跌入土中。那一声撕裂了自己的心,也撕裂了很多人的梦境。郑意泽在土中翻滚,将那处的土不断地扬起洒落,却再也看不到昔日的一抹桃色衣裙。
一阵疲累袭来,郑意泽重重躺下,闭上眼睛,喃喃道“怜儿,等我。”
睁开眼时,自己却是在郑家。父亲母亲守在榻旁,已趴斜倚上睡去,怕是守了很久。才知道,是孤云观的云逸师太云游时,突觉那处鬼怪做异,救了自己,而自己,已经足足昏睡了一年之久。
郑意泽无力的笑了笑。明白从此自己只能生无可念,却又不得不生不如死的活着。
此刻,又听得铃声作响,郑意泽笑笑,站起来继续往前走,生死数遭,此刻死亡或许来临,而唯一念头,是想再看一眼桃花源。山一转又一转,郑意泽终于赶到了当初二人相见之处。
桃花依旧,当初沾染的阴暗之气已然消失。云逸师太早已超度了此处的所有亡灵。
思绪千回百转,郑三又抬头看向这大片的桃源,看到一片花瓣落下,在空中摇来摇去,最终落在了自己的扇面上。
终于不忍心再看下去,郑三闭上眼睛,盘腿坐下,静静等待着接下来的与阿桃的相见。“怜儿,你是不是在奈何桥畔等我许久了。”郑意泽唇边溢出笑。
桃花一阵阵涌来,林间起了桃色的大雾,花瓣汇聚在郑三身后结成了奇异的形状,正向郑三袭来,忽然似被什么击中般,蘧然散去,“唉”,漫天花瓣飘落,桃林深处似乎传来一个女子的低叹声,郑三猛然回头,却发现身后毫无人迹,唯余粉色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