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拖着一条棉花棍般剪影的爸爸朝我招手,新的一天开始了。
爸爸背对着朝阳,站在中央大道旁的银杏街树下,和伫立在他身边的银杏树干完全是一个样的角度。
站前广场上,出租车嘀嘀摁喇叭声、大巴马达的轰鸣声、碰头的人们的招呼声搅混成喧嚣的气流,不间断地被挤压向高楼与高楼之间的天空。停靠在银杏树旁的旅游大巴前面,穿着蓝背心的旅行社工作人员一边扯着嗓子喊着旅游大巴的线路,一边点着名,人都到齐后,排成一溜的乘客们一个跟一个地登上大巴。
向我招手的爸爸身边,聚集着好几拨等着出发的女士。别看她们身材、年龄都不一样,笑声却像极了。她们中间也夹杂着小孩子和青年男女,看他们则是一脸困意,要不就是一脸躁动。
穿着马球衫的爸爸,把扣子一直严严实实地扣到领口,看上去就像是被贴在这道风景上的一张邮票,又像是碰巧路过这儿的人。
我穿过一个个女士们围成的圈儿,来到爸爸身边后,爸爸随即将举着的手直接移到谢了顶的额头上去,说了句“够热的啊”。马球衫紧紧贴着爸爸瘦弱的上身,从他那制服短裤下头露出来的小腿,显得羸弱不堪,仿佛用脚尖随便一踢,就能把他踢倒在花坛上似的。
“真是,够热的。”
我答道。其实天气也没那么热。
为了参加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去的樱桃采摘一日游,我于星期六早上七点来到了这里。
到现在我还在钻牛角尖,凭什么偏偏让我跟他去?说好全家五口人一起出游的呀。
考虑到一早就出发,所以头天晚上,我就回了东京都内的父母家,算起来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回家了。谁知,先一步回来的哥哥的宝贝女儿发起烧来。妈妈很担心,说她明天就不去了,哥哥说他也不去了,我刚要说“我也不去了”,妈妈却以宣布什么大事的口吻说道:“那就你跟你爸两个人去吧。”
妈妈给旅行社挂了电话,退掉了三个人的票,然后,回过头又叮问了一遍:“就你们俩去啊?”哥哥把女儿鞠子抱在膝头,嬉皮笑脸地瞅着我。
“你怎么这样啊,哥哥。就不能让里加子姐回来看孩子吗?”
“那哪儿成啊。里加子下个星期之前是绝对不会回来的。她说想好好放松放松呢。是吧,鞠子。”
鞠子正吸溜着苹果汁,小圆脸蛋儿通红通红的。
“可是,一天都不行吗?”
“一天也不行啊。她今天打算去热海玩儿的呀。妈妈,里加子回来,也不要告诉她鞠子发烧的事啊。”
“为什么呢?”
“她该怒了。怪我没看好孩子呀。”
“你也是,孩子发烧对当妈的保密,你脑子没毛病吧?”
“没错,一般人都会这么说吧。其实哥哥也用不着留在家里,不是有妈在吗?”
“英二,你要是想去的话,我再打一次电话。”
“不用打,我不去了。把鞠子扔在家里,樱桃我怎么吃得下去呢。”
“说得好听。哥哥其实是懒得去吧?我来替你看孩子咋样?”
“可是,桐子不是想去拍点风景照片吗?多好的机会啊,你就去吧。”
“就是。”
“干吗光我一个人去呀?”
“不是你一个人呀,爸也去,多好啊。”
“是啊,桐子。偶尔和你爸两个人去玩玩也不错啊。”
我正想反驳,鞠子突然咳嗽起来,果汁洒了一桌子。哥哥吓得急着给孩子摩挲后背,妈妈忙不迭地跑去拿抹布。
果汁顺着桌面流着,从摊在桌上的晚报一角,一点点拓展着浸湿的面积。可是,仍然没有听到正看报的爸爸出声。
都怪里加子,就是因为她使性子离家出走,才会变成这样的。
里加子姐是个冰山美人,和孩子气的哥哥正相反。虽然基本看不出来她的火爆脾气,不过,用哥的话来说,隔三差五她准会“爆发”一通。上个星期“爆发”了的里加子,就回了高崎的娘家,说是要休息休息。以往她把鞠子也一块儿带回去,谁料想哥哥这回不知逞的哪门子能,主动要求“鞠子我来带”。其结果,他自己拉着哭哭咧咧的鞠子的小手,回到步行十分钟距离的父母家来了。
哥哥成家四年来,小夫妻俩有过好几回这样的记录了,打我还在家里住的时候就开始了。只不过,最最剑拔弩张的时候也就是刚分开的最初三天。头三天一过,哥哥就故意待在父母家里赖着不走,每天晚上,都心情愉快地和里加子姐煲电话粥。此类分居时间长短不等,有时候不到一个星期结束,也有像鞠子出生之前那样,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这回分居的时间,根据我偷听她出走第三天和哥哥通的电话得知,定为两个星期。
妈妈从挂了电话的哥哥嘴里听说里加子姐打算去热海旅行后,不知道怎么想的,打工回家的路上,“偶然”看见旅行代理店门前摆着樱桃采摘一日游的宣传小册子,就径直进了店。在那儿买了五个人的观光大巴车票——自己和丈夫、媳妇回了娘家的儿子和孙女,以及特意选择了神奈川最远地区的大学、搬出去单过的女儿。
这条一日游线路的行程是:早上七点在新宿集合,乘观光车出发;在长野某地的樱桃种植园里尽情吃樱桃;乘坐大巴走高原上的观光线路——“维纳斯线路”,从车窗里观赏沿途的高原美景。看这本小册子上的介绍,其他线路的樱桃采摘一日游的配套项目有:参观葡萄酒厂,品尝葡萄酒;或者乘坐高原火车泡温泉等等,这些多少还有点儿吸引人的意趣。可母亲选的是更为单调的维纳斯线路。我猜多半是因为这条线路最便宜的缘故。
估计北萱草还没有开花吧,现在这个季节。
最终,发起人妈妈和哥哥、鞠子留在了家里,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在这里等着坐大巴。
今天早上起来,没瞧见爸爸在起居室,我以为去不成了,不由舒了一口气。
“爸爸不去了?”
我问正在喝咖啡的妈妈,她告诉我,爸爸说“想呼吸呼吸新宿清晨的新鲜空气”,五点就出门了。
在银杏树下等了一会儿,挂着“维纳斯线路”牌子的大巴前面,穿蓝背心的工作人员开始点名。听了好半天都没有叫到我们,莫非妈妈一不留神,把五个人的票全给退掉了?我刚这么一琢磨,就听见一声响亮的喊声:“两位一起来的,远藤先生。”
车里几乎是满座。我们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走到座位上去的这段路,我们俩一直沐浴在两边乘客看稀罕的目光里。一男一女结伴来的只有两对,除了我们外,另外一对中年男女一看就是夫妇。其余都是带着小孩儿的一家子,或者不同年龄的女性组合。
我望着走在前面的爸爸干瘦的身板,忽然不安起来。在别人眼里,他和我像不像是父女俩呢?
爸爸把靠窗户的座位让给我坐。虽然在等车的时候,我设想了好多个上车后和老爸聊天的话题,可是,一旦上了车,挨着爸爸坐下来后,却发现并没有像椅背上的网兜里塞着地图和垃圾袋那样,准备好话题。我只好先拿起准备好的长野县地图看起来。爸爸只是干坐着,等着发车。
我往嘴里塞了一片儿口香糖,也想给爸爸一片儿,就在这时,导游开始了自我介绍,汽车发动了。
尽管妈妈说:“偶尔和你爸两个人去玩玩也不错啊。”不过,我还真记不得曾经和爸爸两个人单独出行过。
可能是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去过吧。不过,爸爸本来就不大会和孩子相处,又是个不爱说话,也不爱开玩笑的人。长大以后,即便我不把爸爸当做“爸爸”,只当做“远藤忠雄”这么个人来看待,也像是同极磁铁相斥一般,“远藤忠雄”在不把他当做“爸爸”来看的我和他还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就逃之夭夭了。
有一次,爸爸和上高中的哥哥在玄关揪打起来。身子干瘦、脸色苍白的爸爸和晒得黝黑、体格健壮的哥哥扭在一起,就好比幼稚园小朋友在挑战高大威猛的相扑选手。刚刚泡澡出来的我,无意去协助正在劝架的妈妈,只觉得对爸爸的兴趣也随着从我的皮肤上升腾起来的热气而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说不清是同情还是轻蔑的情感。我问哥哥为什么干架,他也不告诉我。我心想,反正正当的理由总是在爸爸那一头,不过,我连跟他本人打听的兴致都已经失去了。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充其量就是个“爸爸”,这是最不用费脑筋的了。当时,我要考虑的事情多了去了,这位看得见摸不着的“远藤忠雄”就这么着被我忘到脑后头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找个聊天的话题,我绞尽脑汁地想要回忆起和爸爸两个人出游过这档子事儿。车窗外面的高楼大厦已经不见了,大巴奔驰着的马路两旁,都是未经修剪的参差不齐的街树、褪了色的墙壁上镶嵌着小窗户的房子。导游发给每个人一纸杯麦茶,我不知不觉就喝光了,当巴士拐弯时,放在椅背支架上的空纸杯翻倒了。
这辆大巴上除了导游外,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全陪”。刚才她一直用她那悦耳的女低音介绍着今天的天气情况和一天的行程,不过,现在她的声音被后座上的几个女大学生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盖过了。我也曾经坐在校园里的长椅子上,和女生们聊那些八卦,聊得不亦乐乎。那个时候的我,在别人眼里,恐怕也是个轻飘飘的年轻人吧,就像后排的那几个女孩子一样。
虽说起了个大早,可闭上眼睛也没有一点睡意。我又往嘴里塞了一片儿口香糖,从手提袋里拿出相机来。在朋友的忽悠下,我上个月报了个摄影班。这个牌子的照相机是在老师推荐下,分六次付款,毅然买下的。虽说够奢侈的,但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下来的话,保不齐它会成为我的一个新的兴趣点呢。其实,今天的一日游,我本来不怎么想去,但一想到拍摄风景的作业这回有着落了,才答应参加妈妈先斩后奏的一日游。
我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将镜头举到眼前取景的时候,爸爸用他那双看不出是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的眼睛瞧着我摆弄相机。
“这玩意,就是那种单镜头反光相机?”
“对呀。单反。”
“你在拍照片?”
“我现在上摄影班呢。”
“什么时候上课?”
“每周四。”
“是大学的课吗?”
“不是。是摄影教室,私人开的。”
“什么时候去的?”
“上个月。”
“噢。”
巴士遇到红灯停了下来。窗外有座老房子,挂着一块与黢黑寒酸的屋顶极不相称的巨大招牌,招牌上是蓝底白字的“青木五金店”。我觉着和爸爸的对话已告一段落了,就茫然地探究起这个“五金”到底具体指什么东西来了。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烤年糕用的铁网夹。说起来,今年从正月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回家呢。
“那么,你想拍什么呢?”
虽然在向我发问,可爸爸的目光已然投向了放在眼前小支架上的麦茶了。而且,他问话的口气,就跟对妈妈说“把抹布拿来”一个调,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意味可言。这几秒钟的沉默,使我发觉我俩就像在演一出《父女对话》之类的什么滑稽剧似的。加上恰逢此时,后面的女大学生又掀起了新一轮聊天高潮之故,我感到一种奇妙的压力,现在死活也得把这个对话给接下去。
“题目是,碎片。”
“碎片?”
“老师留的作业。让我们以‘碎片’为题,拍摄照片。”
“指什么呀,碎片?”
“比方说吧,像那个五金店的招牌啦,还有,像扔在那棵树下面的空罐之类的东西呗。反正我也说不清。”
“嗯,碎片嘛。”
“大概老师想通过摄影来表现世上到处都充满了碎片吧。”
“是吗?够难的啊。”
巴士启动了,青木五金店的招牌也渐渐远去了。拿在手里的照相机有棱有角的,用着挺别扭。我不禁怀疑起来,这么个四四方方的玩意儿,又这么沉,我什么时候才用得惯它呢?看见摄影教室里的那些脖子上挂着相机的人,总觉得他们帅极了,可是到了自己这儿,似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把相机装进盒子,又把它塞回了大手提袋里。
坐在最前面的导游站了起来,用麦克风介绍说,马上就上高速了,距离下个休息区大约有一个小时左右等等。
到了高速路休息区,我和爸爸说好,去厕所后,在小卖店里会合。当我从这种休息区特有的袖珍监狱般的厕所里走出来,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时,被车内空调吹得冰凉的皮肤,在阳光下备感舒服。我决定就在这里等候应该会从小卖店里出来的爸爸。
我坐在花坛边上,漫无目标地看着四周时,忽然发现爸爸也和我一样坐在相距不远的花坛边上。爸爸没有看见我。虽然说好在小卖店里会合,但爸爸似乎也没有进里面去的意思。离大巴发车还有十来分钟,再说我也懒得站起来,所以仍旧坐在原地瞧着爸爸那边。
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迈上小卖店低低的台阶时,一不小心绊倒了,从我这边看去,摔得也真让人捏把汗。爸爸倏地站起来,赶过去扶起老太太,和别人一起搀扶着腿脚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走进小卖店里去了。我坐在原地没有动窝,目睹爸爸动作如此敏捷,使我受到了一次小小的刺激。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似的,我低下头盯着脚下水泥地上的小土坷垃。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爸爸这样出手帮助别人。不过,若是指望像刚才看到的那个光景那么鲜明地回想起爸爸帮过我和哥哥、妈妈的事例,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和线索。
我看了看与小卖店相邻的粗陋的塔形建筑顶尖上的时钟,还差几分钟就要发车了。但愿老太太的腿没有伤得太厉害,我这么想着,起身朝大巴走去。一边走一边还怪没心肝地想,唉,要是带着相机的话,说不定能把爸爸助人为乐的这一幕拍下来呢。
到了出发的时间,爸爸还没有回来。过了约莫五分钟后,爸爸一边朝过道两边的乘客不停地低头致歉,一边回到座位上来。
“我先上来了。”
我说道。
“啊,没关系。”
说完,就没话了。
大巴又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便抵达了樱桃园。
经过某小镇的时候,导游讲起有关镇上煤矿的稀奇古怪的传说。据说从前,在这个镇子上刚刚开始建设煤矿和工厂的时候,一些欧美人作为经营顾问,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看见欧美人喝红葡萄酒,当地人误以为“他们喝的是来这里干活的年轻女工的血”,因而闹得人心惶惶。
“血也不可能那么清澈啊。”
听了一半,我便嘲弄地说道。爸爸附和着“是啊”。可车里有人还嘻嘻哈哈笑个没完。我觉得无聊,拿出相机从车里拍了几张窗外的风景。
爸爸没有对我说起老太太的事。我也觉得没有谈及的必要,所以什么也没有问。
大巴从高速公路下来进入市区后,又开了一段路程。刚才只能远远看见轮廓的山峦,现在已经近在眼前了,连山上凸起和洼陷的地方、树木茂盛的地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当窗外终于开始出现一片片结着红色果实的樱桃树时,那些聊天聊累了、都在打盹的女人们,“哇”地发出了一片尖叫,车里顿时热闹起来。汽车像是厌烦这些噪音似的,无力地停了下来。我把相机挂在脖子上,下了车。一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女人们更加起劲地欢呼雀跃起来。时间还不到十点。
位于高坡上的樱桃园旁边的斜坡是一片荞麦田,虽然还不到盛开的时节,已开出了白色的小花。这片白色的田地尽头是一片深绿色的苹果园,再往前边,是一条窄小的马路,马路前边又是一片小白花。镜头收不进目之所及的所有风景。想要全都收进来时,镜头立刻就模糊了。
再往远处看,就是那青绿色巨石般的阿尔卑斯山脉[1]了。据说有北阿尔卑斯山和中阿尔卑斯山之分,不知道这一带属于哪个。估计问爸爸,他也不知道。我想,肯定在某个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叫做阿尔卑斯的山,而我现在看见的远处的山脉可以算是其碎片吧。于是,我对着那远山摁了几下快门。
樱桃园和田间土路之间隔着一道铁丝网。一进入樱桃园里,大家便开始从自己看中的樱桃树上,一颗接一颗地把樱桃揪下来塞进嘴里。最靠前边的樱桃树很大,够得到的地方已经被摘得差不多了,不过,踮起脚尖来,还是够到了几颗。放在手心里的红色、橙色和黄色混合色的樱桃,在阳光照耀下一看,简直不像是能吃的水果。我口渴得不行,加上挨着让人发憷的爸爸坐了一路车,心情紧张的关系吧,脑袋懵懵懂懂的,就像刚上完五个小时课的感觉那样。我什么也不想,一门心思吃起了樱桃。
吃得差不离了,我开始在樱桃园里寻找起爸爸来。发现爸爸被一群中年妇女围在一棵美国樱桃树下面——大概是把他当成樱桃园的工人了。他正为她们一颗一颗地摘着够不到的高处的或枝叶茂密的地方结的红色樱桃。
爸爸长着一副没有主见也没有危害性的平庸相貌,性格也随和至极。虽说不无超脱世俗之风,却不是风流之人,除了个子高点儿之外,基本没有男人味。
我想象着爸爸如果年轻三十岁,和我同样年龄的话,会怎么样呢?我会对他感兴趣吗?还没等吃完一颗樱桃,我已经给出了答案:恐怕不会的。我喜欢的类型和爸爸恰恰相反,是那种特别爱说话、特别阳光的男人。我现在交往的男人就是个成天嘻嘻哈哈的人,让人有时候都受不了。我告诉他我们全家去采摘樱桃的时候,他特别羡慕地说:“嘿,桐子家的人真和睦啊,我也得动员我家的人去玩玩。”
这样分析明白之后,我不由得又同情起爸爸来了。我摘了满满一把樱桃,朝背对着我的爸爸走过去。
“就是那儿,那个树叶下边还有一颗。帮我摘一下。”
“在哪儿?”
“再往右一点,伸直胳膊,对,就是那儿。”
爸爸往那群女人里的一个女人手里放了一颗亮晶晶的红樱桃后,接着又有一个女人叫爸爸帮她摘,爸爸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吃樱桃。然而,他没有露出一丁点厌烦的神色,顺从地帮她们摘着。虽说当女儿的面对这一景象不会太舒服,但联想起刚才爸爸帮助老太太的义举,看着爸爸像个男子汉似的在帮助别人,就仿佛遇见了突然说出人话的猫狗一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爸爸发现了站在他身后的我,指着那棵几乎被摘得所剩无几的树干细细的美国樱桃树问我:“你吃吗?”
“已经没有了呀,这树上。”
这时,又有一个眼尖的女人发现高枝上的树叶下面的樱桃,便揪了一下爸爸的衣襟。没等我把手里的樱桃全部吃光,爸爸已经被那帮女人簇拥着,转移到另一棵树去了。
中午大家在一个古老民居改建的土产销售中心的餐厅里吃了饭。爸爸似乎非常中意这种蘑菇多得冒尖的大酱汤,每喝一口,都要夸赞一句“真好喝”。
“这样的汤,妈也能做啊。”
“可也是。”
“只不过蘑菇少一点。”
“就是嘛。”
“咱们又不是森林里的狗熊,用得着放这么多吗?”
爸爸叹息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杯里的麦茶。看着他这个动作,我又联想起了在休息处助人为乐的爸爸。今天不知为什么,这个光景总是盘踞在我脑子的角落里,怎么也不能够被记忆的褶皱接纳。这使我产生了和几年前看到爸爸和哥哥打架时同样的感觉,这一感觉已开始朝着“不来就好了”的结论滑下去了。
“啊,真好喝啊。”
“净是奇奇怪怪的蘑菇。”
“蘑菇这东西本来就怪呀。”
“口蘑和香菇就不怪呀。当成蔬菜吃也觉得很正常。”
“桐子说的正常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吃得惯的意思呗。”
爸爸没有回答,又喝了一口汤。我的话也许从爸爸的身体中间穿行而去了吧,只有坐在我们旁边的那个素面朝天的中年女人好奇地瞧着我们。
也许是因为那女人的视线和爸爸的沉默吧,我忽然想到自己已经二十岁了,却还是这般幼稚,居然和爸爸瞎争论蘑菇怪不怪啦、事物的价值啦什么的。我的这种感觉是确凿无疑的。就如同我看着眼前的餐桌、饭菜、女人们,触摸到的塑料筷子、椅子、T恤等等一样。
“我出去走走。”说完,我走出了餐厅。
餐厅外面,是一大片农家和苹果园,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公路为止。我沿着田埂走起来,前方可以看见在樱桃园看见过的阿尔卑斯山脉。现在,我想给在那座山那一边的、遥远的东京的男友——不知他现在在打麻将还是在睡觉——发照片,拿出手机一看,不在服务区。我收起了手机,两手叉着腰,眺望着眼前的田园风光时,渐渐发觉不仅仅是手机不在服务区,连自己也处在所有乐趣的范围之外。在这里拍了几张照片后,我又继续往前走。
人们在这样的地方,能寻求到什么样的生活乐趣呢?是采摘苹果、看萤火虫呢,还是骑着自行车兜风呢?即便存在着这样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也还是有人会窝在家里头上网吗?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慢慢腾腾地往前走,突然发现爸爸就站在前方一百米或更远一些的地方。不可思议的是,对于远远看见的亲人,自己几乎条件反射似的想要招手叫他。可要是离得再近一点的话,可能反而不想被看到了。
“爸爸。”我挥着手喊道。正背着手眺望什么的爸爸,转过身朝我稍稍抬了抬手。然后放下手看了看表,朝我慢腾腾走过来。我停下脚步,用鞋尖戳着土等他。爸爸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什么?”我问道。
“快到时间了。”
“这么快?”
“快要发车了。桐子,你没戴表?”
“我从来不戴表。”
“请大家两点之前回来,导游这么说的呀。”
“是吗?”
爸爸转身往回走。
“我先出来的,可你怎么走了那么远呢?”
“我是从餐厅后门出来的。”
“刚才看什么呢?”
“那边有一户人家的庭院相当漂亮,看了一会儿。”
“什么样的?”
“有一个很大的玫瑰花拱门。墙壁是天蓝色的。院子里有花。”
“玫瑰花拱门?天蓝色?那可太美了。真的有吗?”
“是啊。”
“在哪儿?”
“那边。”
爸爸回过头,指了指刚才走过来的方向。
“真有的话,我去拍几张照片。”
“还有五分钟时间,该往回走了。”
“就拍几张。跑着去的话来得及吧。好容易来一趟。”
“那我先回去跟导游打声招呼,你跑着去看看吧。”
“知道了。拜托。”
我在田间小路上跑起来。一旦跑起来就仿佛停不下来似的,最后还挽起了袖子,身体前倾,像上体育课时那样飞快地奔跑起来。挂在脖子上的相机碰得胃直疼,我就用手抓着它跑。跑到一口小小的红色水井附近停了下来,回头一看,已经看不见爸爸了。
记得刚才爸爸站着的地方有这么一口井的,可是我的脑袋扭转了三百六十度也没找到爸爸说的那户人家。我又是踮起脚来又是蹲下来,还走进田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视线死角,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天蓝色墙壁的房子。“哪有啊。”我不由得说出了口,一股火直往上蹿。真恨不得把隐隐作痛的侧腹揪下来,扔到那恬静的风景中去。
不过,我一只手使劲摁住了侧腹,另一只手抓着相机,转身沿着来时的小道朝餐厅方向,小跑着回去了。
和早上相反,这回轮到我向两边座位上的乘客点头哈腰地道歉了。走到座位跟前,爸爸站起来,让我坐到了窗边。
“什么也没有啊。”
“啊?”
“那户人家,没有啊。”
“不可能的,我看见了。”
“我找了半天,哪儿都没有。”
“你是不是找错方向了?”
“爸爸,你真的看见那房子了?”
“看见啦。”
也许是我跑得不够远吧,要不就是找错了方向吧,无论是哪个原因,都只能让我愈加气恼。“也不说清楚在哪儿。”我不乐意地甩出一句,脑袋靠在了车窗上。尽管这样,我还不死心,眼睛盯着窗外,搜寻着爸爸说的那户人家——那个有玫瑰花拱门的院子。好几个苹果园和农家闪过去了,直到路面变成宽敞的两车道后,我才放弃了。
导游讲解着下面巴士要走的维纳斯线路的由来,我却掏出手机,给男友发了个短信:“你在干吗呢?樱桃采摘一日游真漫长。”现在已经有信号了。
“桐子,到了。”听见爸爸叫我,睁开眼睛一看,大巴已经到达了雾峰山脚下的餐厅外面的停车场。只可惜从维纳斯观光线路中途开始,我就睡得死死的了,所以正值盛开时节的日本杜鹃一点儿也没看着。趁着大巴缓缓停车的空当,女全陪没有使用麦克风,大声说:“请大家一定去小卖店品尝一下木瓜汁。”
下车后,外面的空气凉飕飕的,那叫一个舒服。据说要爬上公路对面的山顶,往返要走二十分钟。不过,反正也闲着没事,我决定走一走。没等我招呼,爸爸就和我并排走起来。
“导游说可以品尝木瓜汁呢。”
“啊,好像这么说的。”
“回头去品尝品尝吧。”
“时间有富余的话。”
“桐子,你不戴手表,怎么估计时间呢?”
“估计?时间要估计吗?”
“比如上课的时间什么的,不会迟到吗?”
“手机上有时间。”
“手腕上有表多方便呀。”
“手机也挺方便的。”
我一回头,看见一架悬挂式滑翔机的白色机体朝我们的头顶飞过来,大概是要在山丘那边着陆吧。
爸爸猛地仰头朝天上瞧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往前走。
山丘最上面有一口巨大的钟,就像饭店的礼拜堂里的那样。旁边立着的牌子上写着“幸福之钟”。一对儿穿着不同颜色校服的双胞胎男孩,正胡乱地拽着拉钟绳敲钟玩儿。敲钟台那边的山坡,到了冬季就变成滑雪场了吧。无人乘坐的缆车一直通向山坡下面。刚才那架滑翔机在距离山脚下很远的地方着了陆。强加于人似的幸福之钟的当当声,被宛如厚纸巾一般毫无动感的风景一点点吸了进去。
我坐在正对着大钟的长椅上,望着那对儿小兄弟全神贯注地敲钟。看着看着,我渐渐发觉那油漆斑驳的白色台座、那磨损的钟绳、这惬意的凉爽感觉、这寥廓天空和莽莽原野,都似曾相识。我逐一追寻着几个夏天的朦胧记忆,终于,这个场所,尤其是钟和远方的山丘、凉爽的空气这三要素构成了一张不怎么清晰的照片,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爸爸坐在我的旁边,中间隔着可以坐下一个小孩子的空儿。
“爸爸,我刚才突然想起来的,咱们该不会来过这儿吧?”
“什么?”
“这个地方,我觉得好像来过的。和妈妈、爸爸、哥哥一起来的。上小学的时候。不对,更早一些。”
“是啊,有这么回事。我以为桐子早就忘了呢。”
“你记得?”
“也不是,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回想着,稍微一动弹,仿佛立刻就会被风刮跑的那个记忆。
记得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年底,我在翻小时候的相册时看到了那张照片。毛巾被一直裹到头上、小脸苍白的我,满脸不高兴地坐在敲钟台的最左边,旁边站着爸爸、妈妈和哥哥。在我们四人和我们背后那片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之间的,就是眼前的这口大钟。除了自己家和幼儿园之外还什么也不知道的我,就坐在现在小孩子们玩耍的地方,穿着凉鞋的两条小腿耷拉着。
“我想,就是在那个大钟前面照的相。”
“什么?在哪儿?”
“以那口钟为背景,全家一起照了相呀。相册里有。”
“是吗?在那儿照的呀。”
虽说如此,我并不想今天在敲钟台和爸爸合个影留个念什么的,那样也太感性了些。
十几年后的现在,这张照片上的两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有了各自的生活,哥哥还组成了新的家庭。这一事实就像是虚构的一样。不过,我现在和爸爸正望着敲钟台,而哥哥也在家里看着女儿,所以说,相比之下还是照片更像虚构的吧。
现在妈妈在干什么呢?哥哥真的在悉心照看鞠子吗?他不会是躺在鞠子旁边,看什么闲书吧。
爸爸可能也跟我想到一块儿了,只听他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你妈和英二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他们能干什么呀。鞠子大概退烧了吧。”
“谁知道呢。”
“哥哥也一起来就好了。真是的,有妈妈在呢,他压根儿就没必要待在家里。”
“英二大概也挺累的吧。”
“我也觉得累呀。”
“是吗?”
“爸爸也觉得累吧。”
“不觉得。”
“你不觉得累?”
“不像桐子那么累。”
“我显得那么累吗?”
“你刚才不是说觉得累吗?”
我故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稍稍加重语气,说道:
“爸爸,跟你这样的人说话,真没劲。”
“哈哈。”爸爸干巴巴地笑起来。
“就好像把石头扔水里一样,跟爸爸说话。”
“噢,是吗?”
“爸爸以前来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大人了,按说应该记得呀。”
“不不,真的是刚刚想起来的。很早以前的事了。”
“妈妈没跟你说什么吗?”
“没有,你妈大概也忘了吧。”
我两肘架在腿上,支着脑袋,把头发捋得乱七八糟。清凉的空气从头发缝隙间钻进来,抚弄着头皮。
“爸爸,你要是这样下去,以后什么都忘光了。”
“噢,可也是啊。”
爸爸轻悠悠地笑了。连这点笑声也立刻被钟声给驱散了。
“而且,你老是这样没点个性的话,连我们也得把你给忘了呀。”
“没关系。爸爸其实就跟不存在一样。”
“说什么哪。”
出乎意料,倒是我没有话了。
我想起了以前还住在家里时,爸爸留给我的一些零碎的印象。
比如饭后杯盘狼藉的餐桌啦,凉台上那把椅垫绽开口子的椅子啦,放在楼梯下面的杂物架啦,与这些物件融为一体的、其本身也同样是其中一道风景的爸爸。还有总是穿着一身也不知道到底有几种式样的灰色西服,早上八点准时离开家门,融入奔向车站的人流之中的爸爸。
即便是现在,爸爸这类人也绝不会呈现出像那座阿尔卑斯山一样的、棱角分明的轮廓来。
“这些算是碎片吧。”爸爸突兀地说道。
“啊,你说什么?”
“这些东西是碎片。”
“这些东西,是什么呀?”
“现在咱们眼睛所看到的东西,或者说,这里所有的东西。爸爸。桐子。那口钟。所有的。这就是爸爸的主见。”
关于“碎片”,我估摸着就是像青木五金店招牌啦、路边的空罐头盒啦、阿尔卑斯山脉的一段儿啦之类的。如果像爸爸所说的,假如把现在所看到的东西,这里所有的东西当做某种东西的碎片的话,那么,那个某种东西又是什么形状,多大体积呢?
“是吗?”
我站起来,打算回到车上去。听见爸爸在我背后说:“你不用拍照了吗?”
返回东京时,高速公路严重拥堵,无事可干只好睡觉。可是,任凭我紧闭着眼睛,头枕靠在车窗框上怎么想睡着,也无法像在维纳斯线路上时睡得那么香甜。后座上一直在发牢骚的女大学生,现在也无声无息了。而爸爸早在她们睡着之前就睡了。他手心半朝上地撂在皱皱巴巴的制服短裤上。肤色很白的爸爸那双丰腴的手,与他那瘦削的身形和这把年纪一点不搭调。
快到新宿车站时,爸爸自己醒了。于是,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今天真热呀。”我听见爸爸嘟囔着。我差点答应:“就是。”
回到家后,鞠子还在睡觉,妈妈正在忙着做晚饭。哥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脑杂志。我把回来时在服务区买的一包“风味雷鸟”递给他。“嗬,谢谢。”说完,他一边看杂志,一边咯吱咯吱吃起来。
“鞠子怎么样了?”
“烧是退了,可是还有点难受。”
“你还有闲心看杂志?”
“一直守在旁边盯着,小孩的病也好不了啊。”
“妈妈,我觉得应该告诉里加子姐。”
“我说,你怎么这么不成熟啊。你就那么希望大家一起去?”
“和爸爸两个人不自在,心里头。”
哥哥从杂志上抬起眼睛,像观察什么稀罕虫子似的瞧着我。拼花图案的沙发套上,已经躺着五六个画着雷鸟的小包装纸了。
“桐子,你觉得和爸爸不自在?其实爸爸这人挺简单的。”
“可是,一点儿性格都没有啊。像骨气啦、霸气啦什么的,全没有。”
“你一直在追求这些东西吗?”
换上了家居服的爸爸走进客厅来,他那干巴巴的脚步声,走过我们身边,朝厨房走去。
“没有追求啊。”
听了我的回答,哥哥立刻失去了兴致,眼睛又回到了杂志上。妈妈喊着我和哥哥的名字,要我们去厨房帮她打下手。
结果,那天拍的照片,是过了三个多星期以后才送去冲洗的。樱桃采摘后第二个星期进入了梅雨季节,也许因为这个,我懒得出门,所以相机一直躺在盒子里,扔在电视柜上。摄影教室那边,我从以前拍的照片里随便选了几张交了作业。这次的作业是为了参加某杂志的摄影比赛的,获奖结果要在两个月后公布,不过,对获奖我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直到梅雨即将过去的今天,打完傍晚的工之后,我才到附近的电器店去取冲洗好了的照片。雨下了多半天才停,骑着自行车,我都能从脚蹬子上感觉到柏油路面比平时松软。马路上白色斑马线不断反着光。
一出店门,我就赶紧走到停车场的自动售货机旁边,快速翻看起刚取的照片来。可是,所有照片的拍摄角度都大同小异,没有太出彩的。像什么“自然”啦、“日本的美”之类的中庸题目的话,差不多都挨得上边,简直平庸得要命。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从中发现一些与众不同的来,便倚靠在自动售货机上,一张一张仔细看起来。从车窗里拍的模糊的风景、成片的荞麦田、田地远方的山峦、吃樱桃的人们、田间小路、从山丘上拍的雾峰等等……这些都是被截取了片段,失去了声音和气味的风景。
当我看到第三遍,开始感觉疲惫和失望时,忽然在一张从荞麦田的角度拍摄的樱桃园的照片中,发现了处于中年妇女包围中的爸爸露出来的一个模糊的侧脸。这是拍照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注意到的。
不可思议的是,远远站在右边树下最靠里面的爸爸,尽管被包围在想要吃樱桃的女人们当中,他的目光却没有朝向照片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微微仰着脸,半张着嘴,表情虽然看不清,但看侧脸无疑是爸爸。
他那既没有看任何地方,也没有在跟谁说话,只是投向空中的视线,在照片里勾勒出了一条斜线。
我直盯盯地凝视着这张照片,恍惚觉得很早以前就对爸爸十分了解了,可同时又觉得照片里的人,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传导到我肩头的自动售货机的热感和轻微震动,仿佛快要将那永远保持着缄默的风景震碎了似的,我站直了身子。爸爸的视线跳出了照片,投向那淡淡星辰已浮现于云端的东方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