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
一
房笑笑气喘吁吁地闯进饭店的时候，妈妈正蹲在过道里哭。画着彩妆的领班站在笑笑妈面前严厉地训斥着什么，见笑笑怒气奔来，愣了下神，语气缓和了下来，“笑笑，你妈上班老是偷懒，客人来了还在邻桌的椅子上坐着，你说这像什么样子！说她几句还哭上了。”笑笑用眼角冷冷地瞥了一眼领班，顾不上和她理论，蹲下身子急切地问：“妈，你怎么了？”妈妈因抽泣而抖动的双肩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一把揽住了笑笑，哭得更厉害了。笑笑不住地安慰着，妈妈的哭让她心烦意乱。
妈妈性子温顺，遇事爱哭，无论多大岁数都像十多岁的女孩般胆怯腼腆。笑笑十岁那年，那个疼爱母女俩的警察爸爸在协助医务人员将一名精神病人送往医院时，被病人刺中了心脏。从那时起，母亲像是变成了女儿，一直畏畏缩缩，走不出心伤。而笑笑一夜之间却成熟了，抱着爸爸的骨灰盒一脸的坚定。
笑笑费力的扶起冷静下来的妈妈，用惯常的坚定眼神投向领班，“你们的经理在哪儿？”漂亮的领班朝办公室方向努了努嘴，甩下一个白眼，踩着高跟鞋走开了。
笑笑妈拉着笑笑的手臂惶恐地说：“别去了吧，是我的错，她们说的难听，我心里难受，也没多大的事。”“什么嘛！说你偷懒你认，说你偷汉子你也认？”笑笑气急败坏地脱口而出，她气冲冲地转身走向办公室，没有发觉妈妈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
笑笑妈是当年县里中学有名的美人，有追求者甚至追到了家里，笑笑妈不堪其扰，寻了人高马大的班长笑笑爸当挡箭牌，笑笑爸铁汉柔情，是合格的护花使者，并成功抱得美人归。笑笑爸去世后，家里安排的相亲都被笑笑妈拒绝了，一是为了笑笑，再就是她心底对自家男人的眷恋，她知道再也遇不到那样的男人了。不过因此而来的人情冷暖、冷言冷语甚至是污言秽语笑笑妈都见识到了。这是她陪着笑笑上大学三年以来第四家打工的饭店，每个饭店里都有乱嚼舌头的妇女，这次更是变本加厉，把她和厨师长的关系说的有模有样的，她怎么能不委屈呢？她傻站着的时候，孟姐端着茶壶走了过来，孟姐五十多岁还画着媒婆一样的红妆，化妆是饭店规定，这也是很多女服务员执行的最尽心的一项，孟姐堆着满脸的红彤彤的皱纹，谄笑着说“笑笑妈，她们胡说的，你别当回事儿！你看你的妆都花了，去洗把脸吧！”笑笑妈羞怯的点点头，跟着她走去洗刷间。
笑笑觉得身为女儿为母亲出头是天经地义，虽然说出口有些难为情，但是，在别人看来却成了笑话。张总听完就像听了个特别逗的段子一样，颤着凸起的啤酒肚不住地笑。“笑笑，你假期常来打工，又不是不知道饭店里的娘们就这样，谁让你妈长得好呢！你长得也好，和你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哈哈……”笑笑讨厌张总的打趣，恼怒地捋了捋头发，转过脸去。张总贪馋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笑笑的身子，嬉皮笑脸地说：“笑笑，你不来我们酒店当前台太可惜了。这不比你端盘子挣得多吗？你不是还要挣学费吗？”“够了，张总，我男朋友不让我来饭店。”“你那个兵哥哥还没分呐！不让干饭店这也太老土了吧！那去KTV也行啊，你是教小朋友的，会唱歌跳舞，当个公主正合适，来钱也更快！”笑笑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找张总讨个公道是没戏了，即使处理了说流言蜚语的人，结果只能是怨恨，对母亲更是不利，这样想着便像泄了气的皮球，颓唐着准备离开。张总察觉出笑笑的失望，便换了诚恳的语气道：“这样吧，改天我请你和你妈吃饭，给你妈点儿精神损失费。”笑笑冷冷地说了声“不用了”就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二
笑笑安慰好妈妈，让她有事再打电话后，回到了租的房子里。陆亮正躺在沙发里看球赛。桌子上摆着几个啤酒瓶，果皮、瓜子皮凌乱的堆着，两盒桶装方便面像张着两张大嘴散发着酸腐的气息。“李京来过？”“嗯…唉…臭球！”笑笑一猜就是李京。他们三个是高中同学，分别是体委、学习委员和文艺委员，青春年少时候还上演了食物链式的暗恋。陆亮高考失利去当了兵，李京则考上了警察学院，正在实习。笑笑学幼教，她一直惊讶瘦弱的李京竟然考了警察学院，陆亮则一针见血地说李京暗恋她发了疯。笑笑这时会撒娇说“你不也是因为我喜欢兵哥哥才当兵的吗？”陆亮支吾半天傻不愣登地蹦出句实话“那是因为我学习不好。”不过往事随烟，李京有了个警妹子，四人聚餐时提起旧事常笑闹一番。陆亮退伍后直奔笑笑而来，他在大学城外面租了房子，把住校的笑笑和住饭店宿舍的岳母请来，过起了居家的日子。
笑笑收拾桌子上的垃圾，陆亮厌烦的甩手催笑笑走开，自顾着跟着绿色荧幕上的小人儿兴奋的大喊大叫。笑笑强忍者要爆发的怒火，手拿抹布擦桌子的力道更重了。“进了！”陆亮一个弹跳把腿上的抱枕弹了出去，恰巧碰倒了桌角上的方便面桶，油腻的汁液溅得到处都是。“你干什么！”笑笑吼道。“你急什么？再打扫干净不就完了？”陆亮觉得委屈。“那你打扫啊！整天就知道看电视，打游戏，也不工作。”“你怎么跟我妈一个样？我这不是来陪你吗？”“你这是陪我还是让我伺候你？我告诉你，我不需要！”笑笑气急败坏，把抹布甩在了陆亮的身上，气冲冲地进了卧室。
距离产生美是爱情里的箴言。自从同居后，笑笑才懂得这个道理。高中暗恋三年的那个在篮球场上万众瞩目的男神，大学三年里日思夜想的军队战士，而今到了眼前却成了惹人厌的寄生虫。陆亮家里条件不错，再加上部队里受够了苦，便没去找工作，心安理得的享受起来，并打算这样闲下去，等笑笑毕业一起回县城找个闲差。笑笑自从来到省城后就打算再也不回去了，这种想法是三年中一点一点打下的。城市是陌生人的世界，在这里谁也不会对着她指指点点说是“单亲”是“寡妇的女儿”。除了烈士陵园里的父亲，她对小县城毫无留恋。留在这里最急迫的就是赚钱买房子，笑笑想赚钱想得入了迷，从高一时起她就找各种兼职，发传单、服务员、收银员、工厂女工、辅导教师……到了大学翘课去兼职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不过，即使这样拼命赚钱，也只够学费和母女俩的生活费，日子过得紧巴巴。舍友谈论名牌包和鞋子，去哪里旅游，男友发了多少红包的时候，笑笑只是低着头玩停产了的手机，提到她时便尴尬着讪讪地笑。这也是她痛快答应陆亮搬出去的原因之一。
三
笑笑妈回家以后递给笑笑一张城郊温泉度假村的优惠券，说是领班给孟姐的，孟姐要回老家就给了她。笑笑本来不想去，但晚上和陆亮又吵了一架后，就决定自己出去散散心。
第二天中午，笑笑坐了两个小时的BRT到了度假村。精心打扮的脸蛋儿显得风尘仆仆，不过一入水中，笑笑便畅快地游了起来，洗尽铅华的脸上露出了青年人的稚嫩和活力。笑笑忘情的舒展着身心，时而用脚拍打着水花，高兴得像个孩子。笑笑玩累了爬上了岸，坐在黝黑的石头上，抱着膝盖呆望着碧青的池水。她开始想念陆亮，想象他穿着泳衣在水中欢快的向他招手，他大笑着露出洁白齐整的牙齿，健硕的手臂一划便沉入了水底。“想兵哥哥呢！”张总挺着肚子蹒跚着步子从不远处走来。笑笑看到他大腹便便的样子觉得滑稽而恶心，但还是笑着寒暄道：“张总怎么在这儿？”“就许你在这儿不许我在这儿吗？”张总笑得很诡异，带着点儿小人得志的样子。笑笑隐隐觉察出了什么，她怀疑这优惠券的出处，不过没容她细想张总已经“扑通”一声进了水里，他在水中伸着厚实的胖手慵懒的向笑笑招手，笑笑想起刚才的想象，苦笑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别。出于礼貌，笑笑没有拒绝，也因为这陌生的地方她是孤零零一个人，心理上跟张总也就近了些。
一切似乎都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张总带着笑笑去喝下午茶，健身、吃饭，饭后张总提议去唱歌，他们去了家高档私人会所。KTV里金碧辉煌，走廊里的巨幅块状玻璃过于明亮让笑笑感到头晕目眩，她看到无数扭曲变形的自己，像进了花花绿绿的万花筒里面一样不真实。进了包间后，张总热络的和女服务员聊天，笑笑瞥了一眼女服务员，那是一个化着浓妆的女人，穿着黑色紧身连衣裙，身材凹凸有致，她一边帮忙点酒、点歌，一边夸张的笑着，似乎很开心。张总喊了声坐在角落里喝酒的笑笑，大声说：“你得跟这个姐姐学着点儿。”笑笑正恼他只点了酒而不理他，专注的盯着屏幕上深情歌唱的女人。可是，屏幕上的声音马上变成了女服务员矫情做作声音，笑笑惊讶着她竟然不走，而是一手拿话筒一手握着几百块钱的小费，唱得很陶醉。张总一屁股坐到了笑笑旁边，故意神秘地笑着说：“笑笑，这就是KTV公主，给你说过很多次了，这个挣钱多，很多大学生来兼职呢！你要不试试。”笑笑沉默着，她听说过KTV公主都很漂亮，主要工作就是陪客人喝酒，陪客人唱歌，给客人倒酒，给客人点烟。当然，做公主的没有义务陪客人去睡。张总的眼里闪过一抹狡黠，他知道犹豫和动心就隔了层纸的道理，赶忙语重心长地说：“笑笑，你不是想买房子吗？你妈拉扯你长大不容易，这么大年纪还在饭店里受气，你不心疼吗？”笑笑被他戳中了心事，抬起一双迷茫的大眼无助的巴望着张总。张总向笑笑身边挪了挪，接着劝说道：“笑笑，你去试试，你这么漂亮，怎么能整天去发传单、洗盘子呢？你尽管放心，来这儿的有钱人特大方，给的小费就足够你的生活费了。”公主又换了首让人意荡神迷的老情歌，半暖的七彩碎光里酒气催人沉醉。“你和这家会所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急着把我招进去？”笑笑心里的防线在一点点崩塌，她用最后的理智质疑张总的动机。“笑笑，不瞒你说，这是我拜把兄弟开的，我欠这哥们点儿人情。但是你放心，我们两家有合作，绝对安全，没人敢惹你。”张总说着，手臂顺势将笑笑揽在怀里。笑笑本能的甩开手臂，以上厕所为由躲了出去。
笑笑轻拍自己的额头，口里念叨着“清醒点儿！”KTV隔音效果不错，只听到闷声闷气的歌声萦绕。临到拐角处，笑笑看见了一个半开着门的包间，嘈杂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透过门隐约看见一排着装暴露的女人齐整的身影，笑笑睁大了眼睛想看得更清楚，门却被从里面关上了，只瞧见几双男人的手臂似乎在指指点点，笑笑下意识的快步走开。
从厕所出来，陆亮的电话恰巧打来了，笑笑的心跳微微加速，这已属反常了。“喂”“笑笑你在哪？你给我回来！我想你了。”话是笑笑想听的，只是还有她痛恶的满嘴的酒气。“你又喝酒了？”“对啊，怎么，不让喝？你还没当我老婆呢就管着管那。”“好了，我不跟你说了，你休息休息醒醒酒吧！”“我不，笑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泡温泉了，你能潇洒我也能快活啊，你猜我在哪？洗浴中心，哈哈……”笑笑关了手机，怅然若失，她突然觉得无聊，所有的一切，连这金光闪闪的大厅都无聊的黯淡了下来，有种生无可恋的疲惫感。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大厅，张总的包间被湮没在大厦数不清的棺椁里。
笑笑站在大厅吧台前翻找张总的电话，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儿扑面而来，笑笑抬头看到一个十八岁左右浓妆艳抹的漂亮女孩儿，穿着性感的吊带外加皮草外套。“哟，新来的吧！穿这么寒酸还敢来这儿。”女孩儿叫了杯酒，翘着小指点了烟候着。笑笑愣头愣脑的反驳说：“怎么不能来？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接着小声嘀咕了句“有病。”准备离开。“你站住，你说谁有病？”女孩儿立马急了，一把抓住了笑笑的手臂，笑笑挣扎着掰开没有用就索性推了女孩儿一下，女孩儿踩着高跟鞋不稳，竟然往后摔了过去，手里却死死抓住笑笑，笑笑也被拽倒在地。女孩儿歇斯底里的哭骂起来，笑笑听见那不堪入耳的骂声瞬间呆住了，但立马就明白了过来，她又羞又恼，怒不可遏的冲上前去想捂住她的嘴。女孩张牙舞爪的反抗着，在咒骂之余嘴里多了几声尖叫。
正在她们纠缠之际，一群人影从身边迅速闪过，一个男人站在了她们面前，冷冷的说“别动！警察。”笑笑心里猛地一沉，转过身抬头望去，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身穿警衣的男人，对面的男人同样睁大了眼睛“笑笑，你怎么在这儿？”“李京！李京你来啦？李京，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我不是！”笑笑快速站了起来，颤抖着双手拼命的解释，眼里面飘满了泪花。李京愣在那里的空档，女孩儿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嘲讽道“不是不是，还要给你立个牌坊是吧？”李京镇定了下来，对笑笑说“别怕，清者自清。”这时，数十个妖娆的女人从各个走廊、楼梯口涌向大厅，有的衣衫不整，有几个穿着统一的古装，有的穿着大红肚兜，还有的穿着夸张的舞台服饰。笑笑再一次目瞪口呆，她神经质的大笑起来，她好久没有这样痛快的笑了，她不顾那些女人的侧目，也顾不上李京焦急的提醒，直到跟着这奇葩的队伍走出会所，她还在笑。冬雪骤然降落，笑笑的笑声顿时被凛冽的寒风吹得无影踪。
2017-01-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