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东,阿东,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聪明的人……”许多个夜晚,我都在梦里梦见妈。妈穿着一身破旧的黑色旗袍,远远地站在池塘边上朝我挥手,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见她那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一遍遍呼唤着我的名字,劝勉我要好好读书,妈的声音哀怨而又凄厉,每当我想要扑上前去紧紧抱住她时,总会脚一滑栽进池塘里,梦醒时分,已是清晨。
冬天的时候,村里三年没有放水的大鱼塘终于要干塘了,村里的老人和小孩都喜欢凑热闹,他们熙熙攘攘将鱼塘围了个通透,想看看这个池中三年养肥了多少鱼。
我失踪了半年的妈,也就是在干塘这天被找到的。她那被池水浸泡得腐烂而臃肿的身体,早已认不出模样来,若不是她穿着那身黑色旗袍,还有脖颈的珍珠项链,大概也没有人能够辨认出她的身份。打捞上来时,妈的胸口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她的双脚被麻绳紧紧缚住,而麻绳的另一头,则拴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那天我就站在池塘旁边,眼睁睁看着妈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对于十岁的我来说,大概是这辈子都无法抹去的噩梦。
一
自从半年前妈失踪,我的家里就像变了个模样。
爸辞去了他在县城糖果厂里的工作,四处奔走打听和寻找妈的下落,家里年迈的奶奶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我还清楚记得奶奶临终前抱憾的嘱托:“阿东,一定要把你妈找回来……”
妈总算是找到了。
看着骨瘦嶙峋的爸趴在妈的灵柩前哭红了双眼,我再也憋不住内心的悲恸,也跟着放声痛哭起来。
我知道,对于奶奶和爸而言,妈不仅仅是他们的儿媳和妻子,更是同甘共苦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亲人。我曾听奶奶说起,妈五岁那年便被她的父母送到了爸家里做了童养媳,妈是个性格温顺乖巧的女人,从小就帮着奶奶做家务,后面嫁给了爸,爸在县城工作,妈便在家里操持大小事务和干农活。村里人经常会当着奶奶的面夸奖妈孝顺能干,奶奶每次听到都笑开了花,对于奶奶来说,妈更是她的女儿,所以在爸妈成亲那天,奶奶将那串珍珠项链,也是她唯一的嫁妆,送给了妈。
我还知道,虽然更多是亲情使然,但爸对妈是一心一意的,他们的感情甚至带着一抹乡土浪漫。爱美大抵是每个女人的天性,妈平日里因为要干活,打扮极为朴素,但她也羡慕县城里那些穿旗袍的女人,只不过她在家里干农活,旗袍对她是来说只是一种奢望。爸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看得出来妈喜欢旗袍,便偷偷在妈生日那天,从县城买了一条精致的黑色旗袍作为礼物送给了妈,妈虽然嘴上埋怨爸又乱花钱,但是我们都能看出她的爱不释手,那是妈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衣服。
在十岁的我眼里,妈总是很忙碌,她要么在田间除草种菜,要么就在厨房淘米做饭,每天从早忙到晚,几乎没有停过,一直到了夜里我快要睡下的时候,她才会坐在我的床头,问问我功课是否做完,明天先生要教些什么。
“妈,我不想上学,我能留在家里干活吗?”我也曾傻傻问过妈。
“傻孩子,别胡说,家里不需要你干活,好好上学吧,妈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成为一个聪明的人,不要像妈一样吃了没文化的亏!”妈总会摸摸阿东的头,笑着解释,虽然妈是一个没读过几年小学的传统农村女人,但她并不守旧。
我听奶奶说起,以前家里很贫穷,爷爷走的早,奶奶一个人要养两个孩子,所以没有钱让妈上学,爸也只上了三年小学。妈是个勤快能干的人,她想着去县城厂里打工能多赚点钱,但就是因为没文化,县城的厂里都不收她,妈只能留在家里干农活。
回想起妈失踪那日,我总会感到分外懊悔。
那日,爸说表叔家搬到县城的新房子了,请爸妈过去吃乔迁饭,爸因为在县城厂里出工,收工后就直接过去吃晚饭,妈则是从家里步行到镇上搭车过去。下午我放学回到家里,妈已经换上了那件她最爱的黑色旗袍,胸前还戴着珍珠项链,头上盘了一个整齐的发髻,比平日里看起来精致了不止一点,那大概是我见过妈最美的时刻。
我看到妈匆匆忙忙准备了一大沓钱,大概是要随礼。
“妈,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现在就要去表叔家里了吗?”我看着妈,兴奋地问道。
“是啊,阿东,你留在家里陪奶奶,饭菜我都热好在锅里头,碗放着我回来洗就行,我和你爸吃过晚饭就回!”妈笑了笑,对我说道。
“妈,我也想去县城,我能不能跟你一块儿去,奶奶也一起去?”想到上次去县城已经是半年前,听说村里人说现在县城晚上很热闹,我很想去看看,便央求妈。
妈有些为难地看着我,语重心长说道:“阿东听话,你奶奶胃不舒服,所以不能出门,你留在家里陪奶奶吧!”
“奶奶,您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看大夫?”听说奶奶不舒服了,我便有些担忧。
“没事没事,就是有点胃疼,已经吃药了。”奶奶摇了摇头,一副笑盈盈的样子,看得出来,她不想让我担忧。
我思忖了片刻,走到妈跟前说道:“妈,晚上我留下来陪奶奶吧,我不去表叔家了!”
妈欣慰地摸着我的后脑勺,小声嘟囔着:“唉,我家阿东懂事了!”
我抬头望向妈的脸,我看见她的眼里盈出一抹眼泪,她又赶紧将眼泪憋了回去,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