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读红楼:见仁见智见瑕疵

图:网络


非常赞成一位红楼爱好者的说法,读小说,无非是消遣。读红楼,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读懂了也好,读不懂也罢,至少消了个遣,挺好的。

这些日子重新拾起了《红楼梦》,慢慢读,慢到一天读不完一个章回,并且尝试着不断切换角度,既见仁,又见智,同时见瑕疵。见的过程,既是休闲,也是学习。这是读经典的最佳体验。《红楼梦》的魅力就在于,它能为不同时代、不同阅历、不同思想的读者提供无限的解读空间。

读得极慢,不觉间仍到了第六回。

极重要的一回,看回目:《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曹翁善布局,从不在同一回目中讲单一的故事,每每为后续设下埋伏,还不显乱。这边,宝二爷于梦中得警幻传授,醒人事了,“醒”后便与大丫鬟龚人偷偷摸摸云雨了一番。那边,却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刘姥姥,一个仅次于宝黛的重要人物,要来串门了。这种串门,说白了,就是“打秋风”。

首先来看瑕疵:宝玉的年龄。红学家多番考证,黛玉进贾府时6岁,宝玉7岁,方便青梅竹马,临时住一起也才顺理成章。到第十七回,一年后元春省亲,宝玉不过8岁。现如今一个7岁半的小屁孩,就算完全知晓了如何云雨,尚未发育齐全,老百姓说的“毛都没有长齐”,怎么“云”、何来“雨”。改成14岁,前面贾母安排他跟黛玉住一起就说不过去。大户人家,传出去是要上热搜的。所以我曾说过,曹翁最头痛的就是宝黛玉一干人的年龄,小也不是,大也不是,最后索性不管了,“满纸荒唐言”,管他的。

有朋友担心年龄的“硬伤”会影响读者代入,窃以为无伤大雅。普通读者是通过消遣代入的,不会去推敲细节,若非朋友提醒,我之前就从未想到过这一出。如今知道了,最多打趣一番,不会当真。你这样想嘛,就当读短篇小说,主角在哪个章回就是哪个章回的年龄。过后年龄变大或变小,跟这篇小说无关。例如看电视连续剧,欧阳奋强和陈晓旭刚出场啥样,到后面还是啥样,基本看不出年龄变化,观众无所谓,照样感动得稀里哗啦。这样吧,第六回的宝玉,就算他14岁好了。

见完瑕疵再见“智”。

刘姥姥之智。

主流观点,无不盛赞刘姥姥的生存智慧。也有不完全赞同的,如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再复,他早年的《性格组合论》,就为解读刘姥姥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从而把刘姥姥的“生存智慧”定性为“被扭曲的生存策略”。智慧与策略,两码事。

曹雪芹是否通过刘姥姥歌颂“劳动人民”且不管,在我看来,就人物本身,刘姥姥是否值得歌颂,是要打问号的。

前面说了,刘姥姥跟贾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亲戚。刘姥姥的亲家王成,“祖上曾做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识认。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子。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远族,馀者皆不识认。”

注意看,王成的祖上是贪王夫人家的势利认的亲,甘愿当了个侄子。恕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侄子的年纪说不定比“叔叔”还大。那时晓得这门亲戚的只有两个:王夫人和她的大哥——凤姐的父亲。王成有可能与王夫人同辈,他一死,这门亲戚怕是八竿子后面加个零——十八竿子都打不着了。

继续看。王成的儿子狗儿,便是刘姥姥的女婿。狗儿的儿子叫板儿,还有个女儿叫青儿。古时候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王家是王家,跟刘姥姥不搭,王成死后,她是来帮女婿带娃的。书中有交待:“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衬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好,现在梳理一下:王成祖上与王夫人祖上连宗,认了亲,王夫人嫁到贾家,嫁鸡随鸡,是贾家的人了,本来就不亲的亲戚就拐了一个弯;刘姥姥跟王成打亲家,是姻亲,跟王夫人的娘家却最隔了一层,又拐了一个弯;刘姥姥与贾家,则是弯了一弯又一弯,隔了一层又一层。

说得好听点,为了生存,刘姥姥不得不放弃尊严,去贾府打秋风;说得难听点,那就是攀附了。对此,曹雪芹可谓“世事洞明”,给予了充分的理解。

上世纪四十年代,费孝通论及中国乡土社会的人际关系,以《红楼梦》为例,生动地说明了什么是“差序格局”。

贾家的大观园里,可以住着姑表林黛玉、姨表薛宝钗,后来更多了,什么宝琴、岫烟,凡是拉得上亲戚的,都包容得下。可是势力一变,树倒猢狲散,缩成一小团。到极端时,可以像苏秦潦倒归来,“妻不以为夫,嫂不以为叔”。中国传统结构中的差序格局具有这种伸缩能力。在乡下,家庭可以很小,而一到有钱的地主和官僚阶层,可以大到像个小国。中国人也特别对世态炎凉有感触,正因为这富于伸缩的社会圈子会因中心势力的变化而大小。

长话短说,眼看着冬天就要到了,一家人过冬的东西还没准备好,狗儿喝了闷酒,拿老婆发气,刘姥姥在一旁帮女儿说话,说到如何弄钱,引出了金陵王家。三个人的对话十分精彩:

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刘姥姥道:“这到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到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俯就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到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傍接口道:“你老虽说得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人也未必肯去通报。没的去打嘴现世。”

狗儿的祖上与金陵王家攀亲已成往事,如今两家贫富悬殊太大,狗儿并没有拿他家当亲戚。是嘛,这么多年了,抛开平时不说,逢年过节都不曾来往,这会儿你想起来要认亲戚了,打个空手去串门,好意思!

在刘姥姥看来,却是狗儿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肯求人。话里还带刺,“不肯去俯就他”。话里顺便埋下伏笔:“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到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但这个伏笔似乎也有点微瑕,当初两家往来时,王成可以去,狗儿夫妇可以去,唯独刘姥姥是外人,没有狗儿作陪,不可以去。

女儿刘氏的想法又不同,不怕丢面子,怕人家不搭理,甚至连门都进不去。

去,还是不去?下这个决心无须“生存智慧”,脸皮厚就行。

换了我,人不求人一般高,眼下有饭吃,有闷酒喝,日子尚可将就,打死也不去。

但刘姥姥不一样,一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老嘴老脸,哪里去不得。何况她想好了,弄不来银子,全当见世面、看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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