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齐物论》:“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
大意为:凡生物,总以同类为美,不能识异类之美。故麋只乐与鹿交,鳅但喜与鱼游。毛嫱、丽姬,世间之绝色也,无人见之不赞其美。然二美若近鱼,鱼必倏忽沉入渊底;近鸟,鸟必振翼抢入云端;近鹿,鹿必决蹄避入深林。鸟兽鱼虫之惊避,非毛嫱、丽姬不美也,盖异类则异美也。
庄子的意思,旨在发明“美丑无绝对”,彼之蜜糖,此之砒霜;尔之无盐,我之毛嫱。故成玄英疏曰:“故知凡夫愚迷,妄生憎爱。”
然据此,“沉鱼走鸟”,并非因知人之美,反而是因不知人之美,甚而觉人之形与己不类,嫌其怪异而已。其意与今之“沉鱼落雁”,反其道而行之。
且庄子所称美人,郭象注本为“毛嫱丽姬”,晋崔譔注本则为“毛嫱西施”。
唐人徐坚编类书《初学记》,其中《人部》列“美妇人”条目,引《庄子》书云:
“《庄子云》:西施、毛嫱,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
则徐坚所依据的当是崔本,徐坚本意或者只在于抄录,我们不能据此认为他本人没有领会庄子之意。但如此断章取义引入并列于“美妇人”标题下,便很容易令不读庄子书者,误会“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是西施、毛嫱美之效用。
《初学记》知名度尚不如宋朝官修类书《太平御览》,御览一字不误照抄了徐坚原文,故对庄子原义误会的流传,又加深一步。
唐人另有宋之问,其长诗《浣纱篇赠陆上人》(《全唐诗》)云:
“越女颜如花,越王闻浣纱。……鸟惊入松网,鱼畏沉荷花。”
此诗不仅明言西施,且“鸟惊入松网,鱼畏沉荷花”,显是化自《庄子》“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尚是“沉鱼走鸟”,而非“沉鱼落雁”,但“入网”一词,已稍带“落”意。且宋之问用此语,本意已全然与庄子原义背道而驰。
宋之问与徐坚活跃期相差无几,假如徐坚曾读过此诗,那么其编撰《初学记》时承袭宋的用法倒也顺理成章。
自唐以后,不知“沉鱼”“走鸟”之言如何流传演化,但元、明时期成型的《水浒传》《三国演义》《水浒传》里已然有了固定形态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说法。
“忙叫李师师出来,与燕 青厮见。灯下看时,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水浒传》第七十二回“柴进簪花入禁院,李逵元夜闹东京”
“操本好色之徒,久闻江东乔公有二 女,长曰大乔,次曰小乔,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三国演义》第四十四回“孔明用智激周瑜,孙权决计破曹操”
“那怪见他来问,泪如 泉涌。你看他桃腮垂泪,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悲,有闭月羞 花之貌。”——《西游记》第八十回“姹女育阳求配偶,心猿护主识妖邪”
这一模式化的用语形成大约和民间文学有莫大关系,虽“沉鱼落雁”的原义已经与庄子南辕北辙,但不得不说,这样的理解似乎更为普通人群喜闻乐见,毕竟食色,性也嘛。用宋人张俞的话来说:虽然毛嫱丽姬的美,鱼鸟不能欣赏,但我又不是鱼,我就是喜欢这样的美怎么了。
“庄生曰:“毛嫱骊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 骤。”俞岂鱼鸟哉?亦与人同其美尔。”(《全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