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技校生郭国柱骑着自行车慢慢拐过厂大门的传达室,正要下车子出门。迎面冲过来一辆自行车,差点和他相撞。
“唉!国柱,去哪儿呀?”其实,迎面来的骑车人早已远远看见了郭国柱,他故意不去减速,“还不到下班了呀。”
郭国柱愣一下,笑了,慢悠悠道:“呀,武英强,你咋现在来了?不是回老家去了么。”而且,郭国柱还以与其他同学常有的嬉笑怒骂习惯,加了一句,“吃胖了啊。”
武英强也是郭国柱的同学,他对这个谁都能合得来的班长,随便地笑道:“刚十几天,哪能就胖了,开玩笑呢哇。我昨晚上刚回来,今天我是到厂里看看,也不知道咱们班组该上啥班呢?”
“嗨,你可是来对了,正好,走走,别给人家挡住大门。”
郭国柱慢悠悠地推着车子,往大门外走,他并不急着劈腿上车子,一双黑布面白塑料边的懒汉鞋,拍得柏油地面啪啪响。武英强问:“去哪呀?回呀?”
“嗷,”郭国柱顿一下,要是换做和其他同学说话,他这时候肯定说“可你妈的,一大早就加了个班,刚突击完一炉特殊钢,还不赶紧回去歇歇!”,可这时候是武英强,他就说:“走哇,你也别去车间了。咱们班组今天临时加班,突击特殊钢,明天上二班。你是回你姥姥家去来是哇?”说着,又看一眼武英强,“就是胖了,脸圆乎乎的。”
武英强看上去细眉细眼,这时候笑起来有点腼腆。他挺喜欢郭国柱的。郭国柱说话总是慢慢悠悠,和班里啥样的同学都能捣歇。
“你家挺远的,正好和我到我家捣歇捣歇去哇。捣歇会再回哇。”郭国柱提议。
武英强前两年没少去过郭国柱家。当技校最后一年的下半年实习开始时,武英强一时陷入了不知所措。他简直还没有做好准备,技校毕业的当天,就被安排在大刘师傅的班组,当晚就要上二班。下了二班是夜里十二点钟,武英强想直接骑车子回家,但是他妈妈急了,半夜三更怎么能骑自行车回,回到家需要一个小时,太不安全了。这年武英强不到二十岁,郭国柱比武英强大近两岁。
郭国柱家在老城主街道,也就是大马路的旁边。他不是大厂的子弟,和武英强一样,之前和一机厂没有任何关系。他们都是恢复高考第三年的高考落榜者,都没有再复读重考的概念,无奈地进了第一机械技工学校。
武英强有点羡慕郭国柱家住的地方,尽管进这个院子时有点曲折
临大街一个不起眼小门,如果没人进出,没人会以为这里面住着几十户人家。小门和家里房门差不多宽,但高度好像仅够两个人挨着进。进入后绕着两边形状各异,低矮简陋的小棚屋往里走。当走到一棵并不粗壮却透着一股遒劲的槐树跟前,武英强笑说:“我上次来,走到这儿,就不知道咋走了。”
“嗷,嗨,俺们这地方,就这条件。来哇,慢点啊,我家在后面,一过这棵树就到了。”
武英强不知怎么想到了什么,说:“刚实习那个月,要不是你让我住在你家那个小房里,我当时下了二班就没地方去了。”
“哪个房子,嗷,嗨,你说的是在上马街那间房子,那是我叔叔家的一间没人住的房子,顶棚都塌下来了,你也真行,就那你还能住。”
“啊呀,当时全靠你了,不然我就只能往回骑车子。”
“嗨,不值得一提,没事。”没事,简直就是郭国柱的口头语,有时候慢的拉腔拉调,让武英强心里好笑。
刚走到他家那扇挤在角落里低矮的房门,门一开,有人呵呵笑着出来,边笑边将右手越过脸,去摘左耳朵上的口罩绳。
“嗨,我操,老熊,我还以为谁呢,你啥时候来的?”郭国柱不紧不慢地问。
被称作老熊的,已经把左耳朵的口罩绳优雅地摘下:“我来了一会儿了,不见你回来,准备回呀。”跟在后面的中年妇女———郭国柱的母亲说:“等你不回来,人家正要走呢。”
武英强推着车子,只是一个劲对着老熊笑。老熊做作地好像刚看见武英强:“呀!英强,你这是去哪儿呀?”
郭国柱赶紧说:“说的些啥话呢,本来人家英强都进了家了,还问去哪儿呀。你这不是说胡话了。”
老熊呵呵笑。武英强的脸上虽然有点挂不住,但只有干笑。老熊,全名叫熊二波,郭国柱和班里同学都习惯叫他老熊,这倒不光是因为他比郭国柱还大几个月,在班里年龄最大,还因为老熊最有本事。
老熊也许是见武英强在,就说:“我就不进去了,还有几个朋友等着我呢———我过来告你一下,我调到省医药公司了。”
“我说么,咋这么长时间不见你了,也不来厂里上班,也不来我家,我知道你留不下,还是你有办法。”
老熊也许有意遮掩一下自己按捺不住的得意,也许真的有朋友等他,又用右手将挂在耳朵上的口罩绳缓缓地越过脸,挂在左耳朵上,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说:“嗨,就那么回事,呀,不行,赶快走,别失约呀。”说着,啪一声,潇洒地踢开一辆亮哇哇的26自行车,扭头对武英强点点头,说声再见,大腿一跨,坐在车座上,一溜烟,沿着院里的小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