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创发，文责自负。迎新班2025年7月主题作业
月如钩，夜已沉。悠悠美梦回凡尘。
1
煤油灯摇曳，昏暗的瓦房，木头的墙壁。
瘦弱的母亲抱着一卷用稻草结成的床垫放在床上，仔细地铺整齐，接着在稻草铺上草席。做完这些，母亲打量着床铺，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锤打着后腰，这些稻草是母亲在田间收回一次性彻底晒干，除了不能淋过雨，还要长短一致。她小心翼翼地把多余的稻叶用镰刀清理干净，只留下金黄色的稻秆，用大剪刀修剪成相同的长度，然后再用大太阳晾晒一天时间，晾晒过后的稻草还需要一束束用草绳捆成帘子的形状，除了整齐美观，更是保证了稻草垫得平整，睡在上面有足够的舒适。
每一年秋末冬来，母亲都会给家里每一铺床换上新的稻草垫子，经过阳光晒透的稻草散发着浓郁的草香，闭上眼睛，仿佛又置身于秋日的稻田之中，那弯着腰的稻穗，整齐有序排列，一阵风过掀起一片金色和海浪。稻草是有生命的，躺在上面，可以听到稻草沙沙的摩擦声，翻动身体时，那细细的细语就如母亲怀抱抚睡时的催眠曲，哄着自己入眠。
“娘，我不要稻草垫子。”
“为啥！”
“人家小敏的被窝都是垫着棉被，上面铺着厚厚的毯子，睡在上面软软的。我也要棉被垫的。”
小敏是城里回来的孩子，就住在自己隔壁，去他家里玩耍时，看到他的床上铺的是棉毯子，躺在上面软软的，没有一点声响，好洋气。
“娘，小敏说城里的人都不睡稻草的，他们睡的床叫“西梦丝”的东西，是外国进来的，城里的穷人才睡棉被，像这样的稻草只有乡下人才用，是，是给猪睡的喔！”说着，我抓起草席用力一掀，手太矮短，力气又不够，只掀起一个角。
“胡说！谁说稻草只能给猪睡的。你爷爷，奶奶睡了一辈子稻草垫子，我和你娘不也睡这个。听话，早点睡，明早还要上学呢。”父亲在一旁瞪着眼睛看着我，眼睛里含着一丝愤慨，低头说道，“城里人了不起，呸！”
望着父亲的眼神，我心中一凛，后退了一步。
“算了，小孩不懂事，他们城里人哪来的稻草嘛。”母亲一如既往地护着我，转身蹲了下来，柔声说道，“崽崽听话，这是娘亲手编的，还是挑最好的给你铺的……”
“我不，就要睡棉被，不然我就不睡。”面对母亲，我还是敢于任性的，哈哈哈！
如我所愿，床铺上换了厚实的棉被，还有我最喜欢的花色毛毯。还真别说，躺在上面，感觉真的不一样，就是洋气。
那一晚，睡得真香。梦里，我看到了小敏说的高楼，直插云霄，还有数不尽的大汽车，就像溪水，川流不息。
早上起床，尽管第一次睡棉絮腰酸背痛，但心里却是舒爽的，满足感拉满。
天空，白云飘过，阳光明媚。
爷爷坐在屋檐下，手里数着一沓钞票，随着手指抖动，花白的胡子也颤抖着，一翘翘的，偶尔舔舔食指接着数。“爷爷，好多钱呀！”我凑过去，眼里尽是花花绿绿的票子。“今年丰收了，粮食还卖了好价钱，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就是如此！”爷爷哈哈大笑，惊得旁边的黄狗竖起耳朵起身张望了下又垂眉卧了下去。
“爷爷，我铅笔写秃噜皮了，橡皮擦也秃噜皮了，还有……”
“想要钱了吧，来，今儿赏你张工农兵。”爷爷伸手抽出一张大钞塞进我的手里，刮了刮我鼻子，“可不许乱花，存着买书。”
母亲正好路过，走过来就要抢：“爹，一个小娃，给那么多钱，把他宠坏了。”
我连忙一闪，从母亲腋下钻了过去，回头做了个鬼脸跑远了。
傍晚，刚放学回来，还没进家门口，就看到小敏从他家跑出去，拉着我的手，脸上兴奋不已：“哥，你快来我房间，有好东西给你看。”
小敏是城里人，这次他外婆离世，跟着他妈回来奔丧。因为是对门，又算是远房亲戚，小敏母亲无暇照顾他时就先托放在我屋里头，因此两个人便熟识起来。
我把书包扔进院子，跟着小敏来到他的房间，小敏带回来很多从城里的玩具，让我羡慕不已，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好期待。
来到小敏的床前，他指着床铺开心叫道：“哥，你看！”
我睁大眼睛，床铺上除了一张草席，什么也没有，揉一揉眼睛，确定只有很普通的草席，而且看上去特别眼熟。
“小敏，好东西呢？”
“哥，这就是呀！”小敏激动地爬上床，掀开草席，露出底下的稻草垫子，又躺下去，在草席上打了几个滚，“好香，好软，好舒服！”
我算认出来了，这床稻香垫子和草席不就是母亲给我，让我嫌弃不要的。
“小敏，你不是说稻草是猪睡的吗？你不是说睡棉被才是城里人？”
“切，痴汉才信！”
喔豁，我成痴汉了。
2
夜色渐浓，城市灯火更加通明嘹亮。
“老敏，喝了这杯，我就要回酒店了。明天还要参加一个研讨会。”我皱着眉头，看着杯子里的白酒平淡无奇，喝到嘴里烧上心头，最后上头，让人昏沉。
“别，咱哥俩二十几年没见面了，今晚不醉不归。”当初的小敏变成了眼前的老敏，曾经稚嫩的脸颊让岁月划得满目疮痍，微醉迷惘的双眼再也看不到儿时的清澈，脑袋上稀疏的头发，遮不住耀眼的灯光，就像国画上几笔轻描淡写的枯柳叶，正逢深秋。
当年小敏只在村里待了两个礼拜，也就是这十来天的厮混，我带着小敏跋山涉水到处疯，小敏给我讲尽城里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离别时，两个人大哭一顿，互邀有空一定要再相聚。可自从分别之后，两人就断了音信，一个城里，一个乡下，那时候去城里要坐班车，再转火车，还得再转班车，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谁会无缘无故往城里走一遭。
十几年过去了，我和许多人一样，走进了大城市，成了一个打工人，在城市里安了家，娶了媳妇，当年和小敏的那段感情只停留在脑海的深处，偶尔回到老家路过当年的老房子时，才会有片段的回忆闪现。谁也没想到，在另一个城市里，我居然又遇到了小敏。
工厂出货的一批仪器出了故障，厂部安排我过去做售后。售后等于出差，补贴却少得可怜，就算打个车，都得贴钱进去。所以，遇到售后时，所有人都想尽办法推辞，最后都落到苦哈哈我的头上。来到客户厂家时，聊天才发现接待我的人居然就是当年的小敏，只是现在的他再也没有当年城里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现在脸胖了，腰粗了，还谢了顶，说话时一副职业性的讲话，再也没有当初年少时的样子，就是一个奸商的模样。只是两个人彼此认出来的时候，他摸了摸头发不多的脑门，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和落寞，这才找回他小时候的感觉，只是小敏成了现在的老敏。
谈完工事，又一起处理完故障，已是半夜。老敏拉着我要吃顿饭当接风洗尘。出了厂，两个人就彻底放松下来，老敏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在路灯下显得更加明显。他“呵呵”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手捣了捣我的肚子，说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倒是没什么变，不像我都老了许多，我一眼就认得是你。”
“你也没老呀！”我客套了一下，看看他秃光的脑门觉得编不下去，连忙岔开话题，“你爸妈还好吧？”
“前几年都走了。”老敏低声说道，脸上满是悲伤。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两个人又走了一段距离。
“那弟媳，孩子还好吧？”我又问道。
“嗯，都好！”老敏眼中多了一分阴霾。
走到路边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餐厅，老敏拉着我走进去坐下来点了几个菜。
老敏抓起桌上的一瓶白酒，打开盖子，说道：“哥，喝酒不？”
我说：“喝，出门不喝酒哪成！”
老敏把瓶盖往桌上一扔，对着瓶口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笑着说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去你家里，把家里那壶酒，你一口，我一口，轮流着喝完了，最后都醉倒睡到狗窝里去了。对了，叔叔阿姨还好吧！我还记得，上你家可是吃了好几顿饭的。”
“他们都好，我在外面谋生，只有过年才回一次家。”我举起酒瓶对着嘴里灌了一口酒，那股火辣随着喉咙流下食道，整个人变得火热起来心里却多一分愧疚，“你这几年过得如何？”
“爸妈在世真好！不像我，成了孤家寡人。”老敏接过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放下瓶子，眼睛变得赤红，“当年，我觉得有老爷子撑腰，辞职下海经商，前几年赚得可以。后来我爸妈出了车祸，原来的关系一下子全断了，生意做不起来，老婆也离了婚，孩子跟她，现在就剩我一个人。所以只能找个厂混日子，”
老敏又灌了一口，瓶子里的酒只剩过半。
“哥，其实，我还是很羡慕以前村里的生活，没有勾心斗角，邻里互相帮助。还记得你娘给我的那床稻草垫子吗，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躺在上面虽然没有席梦思柔软，却有人情味，很多，很浓。什么时候真想再回去村里睡几晚，在城里太累了！”
说到情深处，酒不醉人人自醉。
老敏醉了，我把他扶到酒店里睡了一晚，一整夜，他的电话没有响起，很安静。
故障解除了，离开时我和老敏加了微信，约定有空时再回去村里，我让母亲再给他准备一铺稻草垫子。
上了车，后视镜里，老敏久久没有离开。
3
过年了，老敏失约了，没有回村里过年。
母亲从我房间里走出来，把我拉进房间，指着床铺说道：“现在田地都是收割机收稻子，没有哪家人还有留稻草，做这个垫子的稻草都是我一点点讨来的，好不容易织出来的。我老了，手硬脚硬做一点事都不麻利了。你怎么突然想着睡稻草垫子了呢！”
我笑笑不语，城市里的路太硬，家里的泥土路才软。城里的床太硬了，家里的床才软。
草席是新买的，草席底下的稻草垫子却和席梦思大床一点不搭，有些半土半洋的感觉。掀开草席，稻草是金黄的，每一根稻草都是那么饱满，只有老天才知道年迈的母亲花了多少心思才做完这个艰巨的工程。
我打开微信拍了两张照片发给老敏，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村里过年。
他说和媳妇复了婚，今年去老丈人家里。电话里他声音洪亮，说有空一定会回来看望我母亲，再睡一次稻草席子。
我挂了电话，真心为老敏高兴。
大年三十，我独自躺在西梦丝大床，身下是晒得干爽的稻草，那淡淡的清香，沙沙的摩擦声，还有母亲的味道！
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