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黄蓉醒转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昨日拼力生下两个孩子，襄儿出生时，房梁已烧得快要掉下来，匆忙之间，郭靖将襄儿交给小龙女照看。她隐约觉得不妥，可是仓促间也不及细想，后来生下破虏，她累得脱力，便无知无觉了。 醒来看到郭靖靠在床头打盹儿，面色憔悴，脸上一簇簇新冒出的胡茬，想起他重伤未愈，轻轻推醒他。
郭靖一直守着，生怕她半夜醒来无人照料，快天明时才合眼。此时看她已醒，很是欣喜：“蓉儿！你醒了！身子可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靖哥哥，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倒是你重伤未愈，快上来休息。”
郭靖守着她时一直在运功疗伤，此时并不觉得精神不好，微微笑道：“莫要担心我。你昨日接连产下两个孩子，接下来定要好好休息，不要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黄蓉想起一件要紧事，忙问道：“靖哥哥，龙姑娘抱走襄儿之后，有没有回来？”
郭靖微觉诧异：“蓉儿，你怎地知道龙姑娘抱走襄儿之后一直没回来？鲁帮主和过儿已经出去找，还没有消息。”
黄蓉大急，便要下床去，起得太猛，眼前一黑，扶着床头缓了半晌。郭靖吓了一跳，道：“蓉儿，你这是做什么？你一日一夜水米未尽，哪有力气下床？先吃点东西再说。”
黄蓉摇摇头，急道：“靖哥哥，我要去找龙姑娘，襄儿不能落入她手中！”
郭靖不解，问道：“难道龙姑娘竟会害了襄儿不成？究竟发生什么事？”
黄蓉本不欲告知他详情，可又瞒不过去，只得简略说杨过如何中毒，如何与蒙古人约好来取他夫妇性命，过儿如何被他忠义所感，小龙女又如何心焦想救过儿。至于她奉上首级的约定，却瞒下不谈。
郭靖一听，如五雷轰顶，“这么说，过儿救了你我，岂不形同自戕？那小龙女抱走襄儿却是为何？”
黄蓉惨然道：“想必过儿不肯杀我夫妇，小龙女却并不死心，欲拿襄儿去给过儿换解药。”
郭靖沉吟半晌，道：“我相信过儿必不是这样人，再者说，过儿累次救你我性命，若真能以襄儿一命换过儿一命，我也情愿。”
黄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靖哥哥，那是你的亲生女儿！我拼了性命生下她，你情愿我可不情愿！”
郭靖语滞。他本不是口齿伶俐之人，心中疼惜妻子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只道：“你如今身子不便，不如等等鲁帮主的消息再说。我倒是更担心过儿，他还有几日毒发？”
黄蓉心里虽急，也知道现下冲动于事无补，无力道：“七日。”
“这么说，过儿还有七天的命？蓉儿，你足智多谋，可要想个法子救救过儿才好！”
黄蓉不语，心下凄然道：我倒是想了法子救他，可眼下小龙女已经离开，这可真是束手无策。
两人俱是愁云惨雾时，有家仆来报，城外有位女子，扶着一具棺木，求见郭大侠，说是故人来访。
故人！?还是女子？
郭靖有些迷茫，黄蓉的脸色也微妙起来，问家仆道：“什么样的女子？多大年纪？”
家仆却一概不知，郭靖只得遣二武去城门察看。
武敦儒回来报说，是一位年纪和师母不相上下的女子，服饰甚是华贵，气度雍容，她没报上姓名，只说棺木之中是郭靖最惦记的人。
黄蓉心中一动，问道：“她说是‘郭靖’心中最惦记的人？”
武敦儒道：“是。”
黄蓉看着郭靖，露出一个有些促狭的笑容，道：“靖哥哥快去看看吧，真是故人上门。”
郭靖被她笑得摸不着头脑，不过既然她这么说，他便整好衣装去城头察看。
黄蓉慢慢歪下身子，心中既惦记襄儿，又有些腻歪这位“故人”，恹恹地叹了口气。
郭靖随着大武慢慢上到城头，他目力甚好，一眼看去愣了一下。
竟然是华筝！
他自蒙古南归时，华筝间接害死他的母亲，只留下一封信，后来再未相见。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有一时一刻想起过华筝，倒是托雷时时得他惦念。这时突然见到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竟是亲切多于尴尬，又想起她说棺木之中乃是他最惦记的人，郭靖忽然激动起来。是娘！一定是娘！
他恨不得立时跳下城头！总算还记得自己重伤未愈，飞一般奔下去，急命军士开城门。
城门“吱呦吱呦”，缓缓打开。
华筝做了宋人女子打扮，难怪军士们不曾起疑。她看到郭靖，泪盈于睫，轻轻唤道：“阿靖！”
郭靖看到她，停下脚步，踌躇片刻道：“华筝妹子。”快步走到棺木旁，激动地手脚发颤，问道：“可是我娘吗？”
华筝略觉失望，答道：“是。我随侄儿南来，想起你一定很惦记你娘，便把大娘的棺木起了，送回南边来。想必大娘一定也很想回家乡吧。”
郭靖当日被蒙古军追杀，众目睽睽之下，随手在一个小土丘下把母亲入殓。他多少次想回去把母亲带回家乡和爹爹一起安葬，可蒙古腹地，又岂能轻入？又哪里那么容易脱身？ 且当日漫无目的奔跑，深夜之中掩埋，他根本不辨方位，数次寻找都未找到。这一年年搁置下来，简直成了心病。
华筝今日送母南归，他不得不感激涕零，明知她必有所图，也只得受了这份好意。
华筝看他这么激动，却是微微一笑：“阿靖，难道，不请我入城去坐坐吗？”
郭靖回过神，连忙将她请入城中。他扶着棺木入城，华筝跟在后面，引来无数人侧目。郭靖毫无所觉，华筝有些害羞，隐隐又有些欣喜。
府上早已得了消息，中门大开。
郭靖停下，绕到棺木前方，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娘，不孝子郭靖，迎您回家。”
华筝见他跪下，忙避到一旁。她知郭靖极是孝顺，见到母亲尸身，定是激动不能自抑。只是奇怪，那位黄姑娘去哪了？
黄蓉依然在房中昏昏沉沉地睡着。梦里一时见到襄儿的襁褓满是干涸的斑斑血迹，小脸儿苍白如雪，一时又梦到郭靖冷冷地说，能换过儿一命，甚好。一时又是杨过小龙女相依相携，说说笑笑地向她走来，对她说：“郭伯母，多谢你。”
她一个人卧在茫茫沙漠中，抱着小女儿的尸身，眼泪早已流尽，却看到远处的郭靖和华筝，正在指挥双雕飞来飞去地玩乐。华筝脸上极尽喜悦，不停用清脆的声音喊着：“阿靖！阿靖！”
她看着他们，心中怨恨已极。“襄儿，襄儿，娘带你回去，回桃花岛去。”无奈双腿陷于流沙之中，怎么也拔不出来。绝望、疲惫、恨意一起袭来，终于忍不住喊出声，从噩梦中醒过来。
她看看窗外一片昏暗，天色正慢慢沉下去。这一睡，竟睡了一天。屋里静悄悄地渗人。睡得过了，头闷闷地疼，也不知今夕何夕。她醒了一会神才想起，华筝来了！靖哥哥显然没回来过，难道他们一直在一处吗？这么一想，心下颇不舒服，起身稍作梳洗后去寻郭靖，迎面看到芙儿忿忿地走来。
“娘，你怎么起来了？身子可好些吗？弟弟呢？”郭芙看到母亲，有些奇怪，爹不是说娘要卧床好些天吗？
黄蓉一笑，道：“好多了。闷一天都发霉了，弟弟大概在奶娘那里，我也没看到。你爹呢？”
郭芙便又想起自己要告诉母亲的事，气愤道：“娘，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女人，送来一具棺木，说是祖母。爹把那棺木放在后院，这一天一直跪在那里，那女人也一直陪在那里。我去劝爹，爹却让我也跪下。我看那女人和爹熟络得很，一直在聊天，说些我听不懂的安答之类。 我气得不行，找个理由偷溜出来看你。”
黄蓉蹙眉道：“你说你爹跪了一天？”
“是啊！”
黄蓉心中的忧愤霎时化作一丝丝心疼。时值深秋，襄阳城里又湿又冷，靖哥哥还有伤在身。既是为母尽孝，想必这傻瓜也不会运功抵御。她叹口气，回转屋内拿了件厚厚的披风，去了后院。
郭靖果然就那样跪在又湿又冷的地上，身前的火盆已堆满纸屑灰烬。华筝在他身畔坐着，两人并未交谈，可那情景却异常和谐，看得黄蓉微微刺眼。
华筝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黄蓉穿了件绿色家常衫子，脸色不太好，似有微恙，还略略带着浮肿。尽管刻意收拾了一番，还是难掩憔悴之色。华筝微微讶异，难道她和阿靖过得不甚如意吗？比起当年所见那个娇俏明媚，艳光逼人的黄姑娘，眼前夫人打扮的女子竟似换了个人一样。
黄蓉也在打量华筝。
只见她做宋人贵妇打扮，从前脸上蒙古女子的横蛮之气已消失殆尽，转而带上几分温婉，虽有风霜之色，然气度高华。到底是一国公主，养尊处优，在塞外生活多年，皮肤依然细腻光滑，披着大红色的织锦披风，风姿绰约。
黄蓉一望即知她是女儿身，不由暗暗叹息，颔首道：“公主。”
华筝亦道：“黄姑娘。”
黄蓉笑了笑，似有微讽：“公主还叫我黄姑娘？”
华筝一愣，艰难改口道：“郭……夫人，是我失礼。”
“公主哪里话。”黄蓉看看充耳不闻的郭靖，摇了摇头，把披风披到他身上，轻声唤道：“靖哥哥。”便在他身边跪下。
郭靖脸上还有泪痕，看到她跪在身旁，如梦初醒，急忙要扶起她：“蓉儿，你产后虚弱，这地上又湿又冷，当心生病。”
黄蓉不肯，道：“为婆母尽孝，原是应当。若说生病，靖哥哥你不也重伤初愈吗？”
郭靖知她在劝解自己，只好起来，将她扶起：“是我不好，不该过分沉溺伤痛，你不要担心。”
黄蓉见他听劝，便放宽心，将披风给他系紧些，道：“靖哥哥你自己受冻不要紧，怎么好让公主远道而来，陪你不吃不喝地在这里受罪呢？我已给公主安排好客房和饮食，先去吃饭吧，如何？ 你们都喝点暖酒。我听芙儿说，你足足跪了一天？”
郭靖脸有悲戚之色：“是我不孝，连累娘亲惨死不说，还让她独个儿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黄蓉觑眼看到华筝面露尴尬，知道靖哥哥过于实诚，当着华筝提起此事岂不是当面打脸吗？她柔声劝道：“婆母在天之灵，也定不愿你如此为他伤身伤心。公主千里迢迢送灵柩回南，这份人情可大了，我们该好好招待公主才是。”
郭靖忙道：“是我糊涂，还是你周到。”转头对华筝道：“华筝妹子，我伤心过头，竟让你陪我挨饿受冻，我们先送你去厢房歇息梳洗， 待会我夫妇作陪，给你洗尘。 只是蓉儿产后未复原，我亦有伤在身，若有不周，请多见谅。”
原来黄蓉刚刚生了孩子……难怪看起来这么憔悴。华筝心下微微有些失望，又见郭靖如此客气，显是比从前疏远得多，心里难过，道：“阿靖，你怎么……这么客气。我，我又怎么会怪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