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分
汉砖墙边有一家设施简陋的茶摊,竹椅上摆一盆叶片细长的幽兰。老人们露天围桌而坐,喝盖碗儿粗茶,摆龙门阵,嗑葵籽,搓麻。安享余日。
傍晚,登上一截城楼。凭栏眺赏,可见连片高低错落的青瓦屋舍,上面用圆竹扁筐晾晒小米椒和红萝卜干。不时会出现两三只野猫步态悠容地从屋瓦上走过。辛夷点缀灰色的老城建筑,像极童年对四合院的印象。年前儿去逛白石故居时,京城的玉兰树光溜溜地立于院中。花开一次,便是一年。
华光楼下聚坐着一群写生少年,女孩头戴线条简洁的缎带大沿草帽。如果我混在他们身边,大概不会有人怀疑我的身份。因为我的脸孔天生一股憨气,仿佛一直滞留于少年。
说来我从小就跟人不亲,外表上看似柔软和善,心里却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习惯独来独往,没法承载丰盈的感情。出生时早产,体质虚弱,反复的生病过程中过早的意识到:有些事情只能自己承受,无人能代替你,或与你分担。小至身体病痛,大至生死。人的一生确凿是“赤条条来去”。因此倒担心起无力以等同的重量偿还他人付与的情谊。孤零在我心里从不是件苦辛的事。
只是敏感地觉察到自己已然成为一具不再分泌荷尔蒙的中性体。即使外型日渐复古清婉,许多人赞美道:你越发柔软起来。实则却无寸毫显弄的心情。原本脆弱的心脏,被漫长的旅行一滴滴地压干水分,缩成一颗干瘪的乌梅,酸涩而坚硬。
一日,在茶舍饮正山小种。对坐的男人言:“你可以走到大众面前讲述自己的故事。我在北京见到大部分的青年被生存困缚,短期内无力改变,只能被动地生活。曾以为这是种社会现状。但见到你后,忽然间发觉这其中也包含个体选择的问题。”
“你应该以一种优雅无畏的姿态走出去,让更多的人看见你,目睹你的内心和美丽。你就是你,清白,柔软。不用依靠他者,身上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思想与习气的浸染。你独一无二,从未背离过自己的想法准则和审美品味。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忠于自我的高贵的人。”
但我能告诉他们什么呢?
仿佛很久远的事了。16岁那年,哥哥从歙县游玩归来,送我一本明信片。我随意翻看几张,就已心生往之。此后8年间,我总是不断地重复这个地名。或许正因为这种强烈愿力的推助,8年后,在我24岁时终于义无反顾地出发。这处地方就是徽州,后来又去往川北。现实终如少年时预感到的景况——成为了一位越行越远的人。
终于离开再无新意的城市,前往一处处山水相依的村庄。那里遍布古旧的青瓦屋舍,石阶上覆满苔痕。清晨醒来,透过木花窗,可见院中各色垂英袅袅的花树。春有海棠,夏有栀子,秋有金桂,冬有腊梅。案上总会置一瓶现剪的时令鲜花。时时落雨,空气清新。醴泉自山中流出,水源澄洁。夜晚散步于江边,可观对岸山影,江中渔火,蓝夜星空。
我在书写,边走边写,未曾停止。几乎没有人知道我去往了哪里,我正在写作——这些怀古思旧的文字仅会散发出泥土与山岭的气息,大海与天空的气息,皂角树与玫瑰的气息,飞鸟与鱼群的气息,斜风与细雨的气息……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称其所处的时代为无根的,让人心焦的时代。人们沉湎于世俗,在拥有和失去间消耗着人生。于是他把目光投向大自然。
“我听见一千种混合的音调,在树林里当我躺倚着的时候,那样美好的情景里快乐的思潮竟把悲哀的思潮带上我心头。通过我的感受,大自然把人类的灵魂和她的杰作联接起来了,这使我的心灵更悲伤地想起人又是怎样对待人的。穿过樱草花丛,在那绿荫之中,长青花在编织它的花环,我坚决相信每一枝花朵都在它所呼吸的空气里尽情享受。”
他用素朴真挚的文字描写自然风物,起初被同行轻视,嘲弄他的作诗水平连幼儿也能写出。他却不以为意,并告诉忧虑的妻子:未来人们会发现这些诗歌的价值。不久后,城市的弊端逐渐显露。生活环境被快速的工业发展污染,人心被物欲左右。于是人们开始向往华兹华斯诗中的大自然,因它永远平等、慷慨且不求回报。
居住在徽州时,时常一个人在村庄里散步。整条冗长迂曲的村径上不再有第二人。但我并不寂寞,因为一路上有溪流与山禽声相伴。有人将我拟为从山林中飞出的精灵。当我离开那些地方时,那个精灵随之消失。长不大的彼得潘若摒弃梦幻岛,就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这是不值得感怀的必然的事,毕竟“没有不流血的童话”。
2015年的最后一夜,晚上10点,我用围巾裹住脸,独自走在没有一盏路灯的漆黑田野间,打算去村头处的小酒吧跨年。十几分钟的路途,冰冷清洁的空气灌入肺部,随时潜伏的危险使我精神亢奋,心里却无丝毫恐惧。在人造光亮将黑暗彻底驱逐的现今,我已渐渐淡忘属于夜的黑暗是什么。然而在此,我再次触及真正的黑夜,感受它厚赐的一种超现实的肌理层更为复杂广大的孤寂。人类的欲望在这种孤寂中无处遁形,直至消弭殆尽。这是一段洁白的时光,仿佛一次与四季更迭的轨迹保持一致的重生,它的确具备这样奇幻的魔力,又如花开果般寻常。
我在文字中重新建造一座梦幻岛,装添进那些来自旧日的渐已鲜为人知的美好,用以缅怀逝去的故园。这是我的故事,也是我为之书写的唯一目的。
二 清明
早晨临时决定去滕王阁,非王勃笔下的那座。
石阶两侧开满樱花,被炽烈的光线晒得发蔫儿,向下低垂着花苞。爬上一阵儿,就躲到亭下乘凉。饮些保温杯中的热水,观察反射在石砖上的碎碎树影,享受独处时的片刻清静。当一个人看遍诸多风物之后,内心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无外乎沉默,不想言。
对世事向来如此——忽尔踊跃,忽尔烦厌。二者做持久的拉锯战,反反复复,势均力敌。心情低迷时,则变得更加沉默,偶尔欲言又止时,眼泪就会由不得自己的流下来。每到这时,渴望纵容自己寻一座无人识我的山林,居住上数日。我的快乐少且浅,鲜少与人有关。
坐在滕王阁右侧的廊庑下写下这些文字,暖风吹拂起白蕾丝裙裾。下一站将是青城山,去看望一位在山中修习全真道的年轻女冠。她是我最后选择来蜀的关键原因。可惜春日已过,挂念送她一盆粉红山茶的心愿落空。
这几日睡在一间阁楼房间内,还没来得及挂窗帘。夜晚不敢开灯,才幸运地看到院中的海棠树杈投射在室内白墙、被褥上的斑影。即使闭上眼睛,瞳孔仍能透过眼皮感触到那些忽明忽暗的光亮。某天深夜突降暴雨,雨水密密地打在瓦片上,听的也十分真切。睡不着,起床手抄《陡然草》。
异常清明的时刻,总会想起自己是外洁而内不洁,心中还有很多很多的欲望。因不知自己最后会以何种方式离开,于是现在竭力热烈地活着。在我身后,隐匿着一个无人能看到,甚或想象的时空。而她却是真正的世外人,是污浊人海中鲜有的身带清气的人。
三 小满
端午这天清晨,整条街巷间弥散着艾叶清香与栀子花香。村人采下自家院子里的栀子,用红棉线结成一捆一捆,售卖给过往的外地行人。集市上也卖手工编织的草拖、草包。价钱极廉,十元至二十元不等。我相中那小小草编的挎包,编法新颖,难得一见。摊主是位年轻男孩,见我喜欢,笑眯眯地说:“我妹妹夏天也爱背这款包。”我听后一笑,回道:“如果把上面的彩色条带剪掉,换成一码枯草色会更好些。”当然,他或许不会认为那样好看。
随后去嘉陵江畔观看龙舟比赛,分初赛、复赛、决赛。三组龙舟在莽莽绿水间疾驰,船头击鼓队员的打鼓声震天响。江畔挤满游人,堤上是片片开繁的蜀葵。我从江的这头走到那头,竟没寻得一处可以加塞的空隙,只好怏怏离去。
中午前去一位长者家过节,当地人过端午必食包子。自家蒸得白面包子为豆角腊肉馅儿,还有花生肉粽,佐以白酒。饭后,坐在院中的藤椅上,与他摆龙门阵。身旁的贴梗海棠此时已结出枇杷大小的青色浆果,满院栀子芬芳,引来蜂蝶“嗡嗡”作响。
我絮絮说道:“先说说我喜欢的宋朝。靖康二年,南下的金兵攻陷开封,北宋灭亡。宋高宗带领臣僚亲眷,一路南逃,最后落脚于杭州,南宋时民间流传着一句谚语,叫‘苏湖足,天下足’。可见南方之丰饶,远非北方能及。对于这一点,我有着非常鲜明的个人感受。
我自小长于北方城市。习见是中关村的高楼、长安道的车流、卢沟桥下干涸的河沟。童年的生日聚会通常在麦当劳和欢乐谷度过。成长生活之单一庸常,使我直接丧失一些天然的感知力。有些南方人习长的生活经历,我却从未体验过。譬如,‘绿水青山’是哪种景象?一年中随四季流转,可以应季赏到哪些花草,食到哪些果糕?还有那些旧日诗词描写的生活细节,现在仍有吗?”
“体验过后,你学会了什么?”长者问。
“在南方兜转两年后,最明显的收获是学会用一种崭新的视角观察周边世界。对城市也无之前那么烦厌。任何地方皆由对立的矛盾组成,美与丑,温柔与粗暴,有趣与乏味。像鲜花既能开于城市的绿化带中,也能长于村庄的醴泉旁,重点在于,如何能够发现它。通过外寻,开启内观,这大概是提升自我认知的必经路。”
没有说教之意,这些话确凿是我自己的一些心得体悟。
四 夏至
海棠败后是山茶,山茶败后是芍药,芍药败后是蔷薇。总之园子里一直有花赏。
花间堂内的一座四方庭院内植着一棵老桂树,极香,寻香才发现此树。行于巷间,见一户人家的三角梅探出低矮的墙头,它们甫开出紫红色的薄花。有妇人脚踩木板凳,伸直臂膀采摘枝上的鲜樱桃。我从水果商贩那里购买的价钱为八元一斤。路过邮局,心念临走时大概会向他寄出最后一张明信片吧。头顶的梧桐枝叶遮天蔽日,在阳光的照射下,透若青玉。
约会的那日大雨滂沱,裙摆被暴雨溅污,站在巴士总站设施粗劣、卫生不洁的洗手间内仔细地冲洗裙褶里夹裹的泥沙。脚上穿了一双淌水用的帆布球鞋,嫌弃它不“lady”,于是另备一双手作芭蕾浅口平底鞋……如今回想,到底哪里来的力气促使我甘心去做这些事,透射出一股蛮横且愚蠢的天真。爱境引发的低级趣味使人警醒地反观到自己体内暗藏的欲望。
曾在纸上给他写长长的信,罗列日常经历的琐事——
“阆中三绝”其实就是一种口味极酸的汤——张飞牛肉、白糖蒸馍切丁,里面再兑上保宁醋。我是怎么也喝不惯的。
广元的友人邀我攀游剑门关,李白曾在此写下《蜀道难》。
途经古蜀道上的昭化,食到江里的肥鱼。夜晚步行于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面,巷道静谧安和,白玉兰闪出清柔光亮。民宿管家送我一卷《探寻古镇》的册籍,夜深读到花蕊夫人的诗句: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这些血肉鲜活的时刻,清美似信手杜撰。
离开前,要去看一看色达的红房子。它位居甘孜藏族自治州东北部,古时为羌地。2012年,在国博观览过一组展出汶川灾后重建的摄影展览。油亮的广阔草原上,穿蓝衣的藏族女孩绽裂的笑容,一直被储存在脑海里。成年以后,我独自做过许多不为人知的无用事,但恰是因为它们日复一日的累积,让我成为此时的我。与众不同也好,荒诞不经也罢。自己喜欢,不已足矣……
20岁时就隐约感察到自己从婚恋方面得到的幸福值极低,因为情感随时都会破裂,往往以卵击石。虽然许多人随波逐流地视之为康庄道、避难所,而我,大约说出来像无稽之谈——希翼有生之年创造出从未出现的新的事物。这个梦想强大到致使一些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本能和需求都变得不那么重要。是文学、绘画,音乐、舞蹈、时装、建筑等一切表达及传递美的各种艺术活动的种类令我看见一个更广博的寰宇。它超脱于世俗的价值,破除盲从的常态。
《荒原狼》里有如下一段文字:大部分人在学会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这话听起来是否有点滑稽?当然他们不想游泳。他们是在陆地生活,不是水生动物。他们当然也不愿思考,上帝造人是叫他生活,不是叫他思考!因为,谁思考,谁把思考当作首要的大事,他固然能在思考方面有所建树,然而他却颠倒了陆地与水域的关系,所以他总有一天会被淹死。
但我依然生活在孤独带来的思考中,头脑畅游于超现实的文艺复兴的思维空间内。我愿做一位多思的灵魂者,即使它是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