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费耐
太阳升起的时候,照见我的身躯,那是一滩血水。你没有来,黑夜的烈焰便融化了我。
可是无需替我担心,痛疼虽是在所难免,总不至于铭心刻骨。光线中漂浮的尘埃即将把我重塑。我的血液尝到了泥土的苦涩,那泥土是带着盐分的。反正都是我的,抱怨归抱怨,没有理由愤怒。况且,在我眼睛开始成型之后,我得调整好视线,以便从镜子里认出自己。谁知道这一次,我又成了何种模样。鼻子是不是高了?下巴是不是短了?还有我最介意的额头,我希望它别再像一块辽阔的荒野了。然而除了气色不佳,我却看不出多少变化。这种现象,不多见。敢情是适应了?也好。——也未必。
我准备穿上衣服,裤子却卡在了下半身。心里顿时略过一阵寒风。多奇妙,我身后的脊骨上长多了三十公分。那三十公分凸在外头,活脱脱像生殖器从屁股上勃了起来。我在镜子前追着那条尾巴,转起了圈子,像任意一只猫。我看不见那长相,摸起来冰冷挺拔,仿佛根本没有血液从那里经过,是用最坚实的骨头堆砌而成的。有趣的很。我隐隐地替自己担忧,可也有一种奇怪的兴奋,基于对自己的赏识。
尾巴是要包得严严实实的,别人毫不察觉,我就有了自鸣得意的资本。所以我走到街上,和他们谈天说地,扯东道西,一如往常。不,比过去还要和善。你不难想象,这多少是为了掩盖我心里的鄙视和慌张。有时候我也贱,我有意直视着他们飘忽的眼神,希望他们借由我的眼神看出异样。最好,他们能拍案而起,对我说你,你就是个怪物。可没有,他们全是好人,他们回避一切不快的可能。他们善良得连声音都十分克制。我倍感失落。
所以我必须离开他们,他们总叫我眉飞凤舞,也叫我意志消沉。我去了一棵树下,等待一颗果实结果。若是结了果,我多少可以收获一些。但太阳高照,这棵树刚刚开出花朵。我对着花朵发呆,想象着果实是否像我的尾巴,从花瓣中冒出来。她却出现在了我的身后。红色的上衣,白色的裤子,头发短短的,被风捣动着。我没有准备,尾巴露出半截,也不曾察觉。多么尴尬的事。可她只是个迷路的人,哭泣着,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如何迷路。
“你不知道这事多么可怕,又是多么气人,我明明听见了一个声音,他在喊我的小名。除了我妈,是不应该还有人知道的。所以我跑了出来,循着那个声音一路狂奔。我离那个声音越来越近,我总是这么觉得,可我就是追不上他。然后,我就迷路了。”
她哭得泪眼朦胧,几乎没有抬头看我。所以,她大概也没有见到我的尾巴,否则,她便是对此漠不关心了。真是独特。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手足无措,心里就恨了起来,觉得她打扰了我的清净,可恶得很。然而,她哭得那么悲伤,好像是遭到了我的欺负。不安慰她几句,于心不忍。
——你总能找到回去的路,只要你愿意。
——她眨眨眼,问你也迷路了?
——我从不迷路。
——为什么呢?。
——因为我哪里也不去。
——哦,也是。所以,这就是你的家吗?
——我没有家,我只有房子。
——为什么没有家呢?每个人都有的。
——不,每个人都没有。他们许多连房子也没有。
——可是我就有,有家,也有房子。
——所以,你自然就迷路了。
我这一说,她竟又哭了起来,比刚刚的还要厉害。她说起她的家,她的沙发,她的小说,她的追求者。那里的一切,都令她迷恋。她的泪水洒在大树娇嫩的树根上,我不禁担心大树会因此枯萎。
倒也好。我趁机收好尾巴。这次算我招惹的,我满怀歉意,邀请她去我的房子。
——我的房子干净又宽敞,我的客厅四季如画,我的床有一个广场那么大。那里多少能够弥补你丢失的家。
不要替我担心。太阳升起的时候,会照见我的身躯,那是一滩血水。你既是来了,黑夜的烈焰便融化了我。尘埃将把我重塑,我不知变作何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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