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拿调料来说,你们不能让别人来描述,而是要亲自品尝。
——摘自《渡誓》序
沙兰变成了浣纱。
飓光让她的脸显得更老成、更有棱角,鼻梁变挺了,下巴上多了一道小疤,头发的颜色从红色过渡到阿勒斯卡人特有的黑色。生成这样的幻象需要耗费大块宝石中的飓光,之后就能维持好几个小时。
浣纱把修身裙丢到一边,穿上紧身衬衣和长裤,套好靴子,再披上白色长大衣,戴好帽子,最后只为左手戴上了一只朴素的手套。她当然毫不害臊。
这是掩盖自我的一种捷径,完全减轻了沙兰的痛苦。浣纱受过的磨难不如沙兰多,但她性格坚强,自能解决难题。换上这个人格,沙兰仿佛卸下了重负。
浣纱围上一条围巾,把专门买的背包甩到肩上。但愿顶上露出来的刀柄能自然点,能吓唬人也好。
藏在意识深处的沙兰人格却有些担心。看上去是不是很假?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形象的打扮和言行缺了点灵气,明眼人见到了,便会觉得浣纱的架势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她什么都没经历过。
也罢,她必须尽全力挽回难以避免的失误。她把另一把匕首系到腰带上,刀身不短,但也不算一把剑,毕竟浣纱不是光眼种。这倒好了,看来不会有光眼种女子佩着显眼的武装在外昂首阔步。有些人在社会上爬得越高,也就变得越散漫。
“怎么样?”浣纱转身面对墙上悬着图腾的地方。
“嗯……”他说,“不错的谎言。”
“谢谢。”
“不像另一个。”
“光辉女士?”
“你一会儿变成她,一会儿又变回来,”图腾说,“就像在云层后若隐若现的太阳。”
“我只是缺乏练习。”浣纱的声线十分到位,沙兰对音效的把控愈发自如了。
她把手按在墙上,让图腾穿过她的皮肤来到大衣表面。伴着图腾欢快的哼声,她走到房间的另一边,踏上阳台。紫色的初月萨拉斯已经款款升起,它是三轮月亮中最暗的,四周仍旧很黑。
朝外的房间都有小阳台,她住的二层尤其方便,还有通往楼下苗圃的阶梯。那儿布满了排水和种植石壳木的垄沟,边缘处还有栽培块茎或观赏性植物的花台。塔城的每一段均是如此,其间由十八层楼隔开。
她趁着夜色下到苗圃里。这儿怎么就能长东西呢?她呼出一团团热气,脚边冒出冷灵。
园圃有一扇回乌有斯麓的小门。不走卧室正门也许没有必要,但浣纱谨慎为重,不想让护卫或侍从发现光明女士沙兰在深更半夜外出。
再说,谁知道穆里兹和鬼血会的人有没有派探子?他们从光顾乌有斯麓的第一天起就没跟她联络,但她知道会有人监视。至今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对付那帮人。他们直说迦熙娜就是他们杀的,这足以招来恨意。他们似乎很有一套,知道世上哪些事才至关重要。
浣纱信步穿过走廊,拿着小小的手提灯照明,毕竟用润石太显眼了。她经过夜晚的人群,塞巴里尔军驻地的通道就跟军营里一样热闹,节奏似乎没有放慢过,可不像达力拿军的驻地。
走廊上令人目眩神迷的奇特纹路将她带到了塞巴里尔的住处外。周围没什么人,只有浣纱和冷冷清清的无尽通道。她感到塔城中其他无人涉足的空楼层犹如不知源自何处的石山那般将她压在脚下。
她匆匆赶路,大衣上传来图腾自顾自的鸣叫。
“我喜欢他。”图腾说。
“谁?”浣纱问。
“那个剑士。”图腾回答,“嗯,就是那个还不能和你交配的人。”
“求你别再那么说他了,好吗?”
“好吧。”图腾说,“我还是喜欢他。”
“可你讨厌他的剑。
“我逐渐开始理解了。”图腾激动起来,“人类……人类不关心死者。你们会用尸体造椅子和门,还会吃尸体、用尸体的皮做衣服!尸体对你们来说只是一样东西。”
“呃,大概没错。”发现了这点,他似乎兴奋得出奇。
“虽然很荒唐,”他接着说,“可为了生存,人类必须杀戮和破坏,这是实界域的做法,所以我不能因为阿多林·寇林挥着一具尸体就讨厌他。”
“你只是单纯喜欢他罢了,”浣纱说,“因为他告诉‘光辉女士’,要对剑表示尊重。”
“嗯,对的,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也极其聪明。”
“那你怎么不嫁给他?”
图腾嗡嗡道:“可以吗——”
“没门。”
“好吧。”他发出得意的鸣叫,伏在沙兰的大衣上,形成某种古怪的刺绣图案。
走了不久,沙兰觉得仍有话要说。“图腾,你还记得那天你对我说的事吗?就是……我们刚成为光辉骑士的时候?”
“关于让我死的事?”图腾问,“沙兰,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嗯……你必须吐露真相,否则无法得到提升,但你也会因此而恨我。所以我可以死,好让你——”
“不,不,求你别离开我。”
“可你恨我。”
“我也恨我自己。”沙兰低语道,“只是……求你了。不要走,也不要死。”
图腾听了似乎很高兴,嗡嗡声愈发响亮,不过他开心时和焦虑时的反应可能差不多。浣纱暂且借着夜游的时光来散心。阿多林还在不懈追查凶手,但进展不大。作为轩督王的亚拉达其实握有警力和文书资源,不过阿多林实在不想忤逆父亲的要求。
浣纱认为这两人或许都没有切中要害。她终于见到前方有光,于是加快脚步走上另一条通道,边上就是一座高达几层的大厅。她来到了独立市场,密密麻麻的帐篷被摇曳的烛光、火光和灯光照亮。
这座市场兴起的速度快得惊人,违背了纳瓦妮谨慎的规划。她本想建造一条沿路都是商铺的通衢,不设小巷、棚屋和帐篷,这样既方便巡逻,又能周全地进行管理。
商人们也闹过,抱怨没有仓储空间,或是离水井太远。他们希望进驻的大型市场其实更难管控,但作为轩贾王的塞巴里尔却同意了。他名下的账簿尽管乱成一团,但在贸易上还属他精明。
独立市场的纷繁景象令浣纱兴奋起来。选择在深夜出行的数百居民引来了多种多样的灵体,大片帐篷呈现出各不相同的色彩和设计,有些只能说是用绳子围起来的摊位,由几个揣着棍子的壮汉守着,别的则是正经的建筑。那些石头小屋早在光辉骑士的时代就建在这个洞穴里了。
来自最初十座军营的商人都汇聚在独立市场。浣纱经过三个连成一排的鞋匠。她向来不理解商人为什么要在一起卖相同的东西。找个没有对门竞争的地方摆摊难道不是更好吗?
街上的帐篷和商铺够亮了,她收起手提灯悠悠然逛了起来,比在蜿蜒空荡的走廊里更自在,因为生活总算有了落脚点。市场就如相互纠缠的野生动植物那般在背风面发展起来。
她走向位于洞穴中央的水井。那口偌大的神秘圆井里,不含飓砂的井水轻轻荡漾着。她从没见过真正的水井,因为平时都是靠水箱储存飓风天的降水,用完后需要重新注满,但乌有斯麓的众多水井就不会干涸,就算人们不断打水,水位也不会下降。
听文书说,山中可能蕴藏着含水层,但水又从何而来?附近山巅的积雪似乎不会融化,天也很少下雨。
浣纱跷起一条腿坐在井边,看着来往的行人,耳边传来交谈声。女人的话题除了虚渡和古怪的新风暴,还有远在阿勒斯卡的家庭;男人则害怕被强征入伍,或是暗民等级下降,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仆族代劳了。有些光眼种工人抱怨物资还留在纳拉克,没有飓光实现传送就不能转移过来。
浣纱最后缓步走向街边的一排酒馆。不能问得太深入,她心想,要是问错话,别人会以为我是亚拉达警队的卧底。
现在她要当好浣纱。浣纱不会受影响,她自信从容,敢于直面旁人的目光,在他们打量她的时候昂首挺胸。力量是观念的虚像。
浣纱拥有属于她自己的力量,那是一生浪迹街头所养成的生存本领。她就如红甲蟹般倔强,一旦得意起来,那份自信便会焕发出独特的魅力。她会实现目标,不会为成功而害臊。
她挑中的第一间酒馆在一顶较大的作战帐篷内,散发着打翻的谷啤味和人的汗味。男男女女将木箱翻过来当做桌椅,笑成一团。多数人穿着简朴的暗眼种服装,拿衬衣搭配裤子或裙子。由于没钱或没空打理,衬衣只用带子系住前襟,没有缝纽扣。有些男子是旧时的打扮,上半身只套着轻薄的宽松马甲,露出胸膛,腰间则围着一块布。
看来是个比较低档的酒馆,可能无法满足浣纱的需要。她得去更粗鄙的地方,但那边的酒客或多或少得更有钱,能让人接触到军营地下帮会的头子。
不过这里似乎挺适合练手。“吧台”是由箱子叠出来的,边上也放了几把椅子。浣纱靠了上去,希望动作能自然点,可差点把箱子撞翻。她摇摇晃晃地接住箱子,难为情地冲一个满头灰发的大龄暗眼种老板娘笑了笑。
“要什么?”那人问。
“酒。”浣纱回答,“宝蓝酒。”这是度数第二高的酒,就让他们见识一下浣纱有多能喝。
“咱们家的宝蓝酒有法利酒和奇米克酒,还有一桶雅克维德产的萨夫酒,好是好,但挺贵。”
“呃……”阿多林肯定知道其中的区别。“那就来杯萨夫酒吧。”似乎没什么不合适的。
老板娘先让她付账,换了无光的球币,似乎没有漫天要价。塞巴里尔提倡酒类流通,暂时调低了税收作为补贴,以免塔城的局势太紧张。
老板娘还在临时搭建的吧台后面忙碌,浣纱处在一个保镖的瞪视下,感到苦不堪言。他们没有待在入口附近,而是守着酒和钱财。不管亚拉达派出的警力如何行动,这里并不十分安全。假如有哪一起悬而未决的谋杀案被人带过或是遭到遗忘,那肯定发生在独立市场,这里随军人员成千上万,秩序混乱,民心不定,近乎法外之地。
老板娘重重地把一小盅无色的酒放到浣纱面前。
浣纱皱着眉头端起酒盏。“老板娘,上错啦。我点的是宝蓝酒。这是啥玩意?白开水?”
离浣纱最近的保镖发出一声嗤笑,老板娘愣在原地将她审视了一番。沙兰明显犯了一个她害怕犯的错误。
“小姑娘,”老板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靠上她旁边的箱子,却没有把箱子打翻,“都是一样的玩意,只是没有像光眼种那样为了图好看往里面加东西。”
加东西?
“你是哪家的仆人吗?”老板娘轻声问,“夜里头一回自己出来?”
“怎么会?”浣纱说,“我都出来过几百次了。”
“行吧,行吧。”老板娘应道,把一缕垂下来的头发掖到耳后,但头发又翘起来了, “你确定要点吗?咱们家可能还有些光眼种喝的调色酒,我记得有瓶橙酒。”说着准备拿回酒盅。
浣纱握住酒盅,把酒一口喝干,犯下了她人生中的大错。酒简直火辣辣的!她不由得睁大眼睛咳嗽起来,差点吐在吧台上。
这是酒吗?喝起来就是碱水吧。这帮人到底有什么毛病?酒一点也不甜,甚至不带一丝味道,只给她火辣辣的感觉,仿佛有人在用刷子刮她的喉咙!她的脸马上就发烫了,酒劲来得可真快!
保镖捧着脸,按捺不住放声大笑。老板娘看沙兰还在咳嗽,便拍拍她的背:“来,给你点醒酒的——”
“不用。”沙兰嗓音嘶哑地说,“我还在兴头上呢,好久没喝过了。请再来一杯。”
老板娘半信半疑,保镖却没有意见,只是坐到凳子上笑看沙兰。沙兰把一枚球币放到吧台上,一脸挑衅,老板娘这才勉强斟上酒。
坐在附近的三四个人也扭头观望。好吧。沙兰硬着头皮慢慢把酒灌下去。
第二轮也没好到哪儿去。她忍耐片刻,眼泪汪汪,还是猛地一阵咳嗽。最后她闭起眼弯下腰,浑身都在发抖。她敢肯定自己发出了一连串尖叫。
帐篷里有几个人为她鼓掌。她回望乐呵呵的老板娘,眼中盈满泪花。“太可怕了,”刚说完她就咳了一声,“这种难喝的酒你们也喝得下?”
“哎,亲爱的,”老板娘说,“这还不如他们几个喝的。”
沙兰哼了一声:“那就再来一杯。”
“你确定——”
“我确定。”沙兰叹道。今晚她可能讨不到名声了,至少不像她想的那样。但她可以试着去习惯这种无色液体。
风操的,她已经开始觉得头重脚轻了。她的肠胃并不适应这番对待,她只得压下一阵呕吐的欲望。
保镖笑个不停,往沙兰那儿挪了一个位子。他年纪挺轻,剃了板寸,头发根根竖起,是很典型的阿勒斯卡人,皮肤黝黑,下巴上有一片黑色的胡茬。
“你要小口喝,”他对沙兰说,“这样容易下肚。”
“好吧,那我就能细细品尝里面的怪味了。实在太苦了!酒应该是甜的呀。”
“要看怎么酿了。”他趁着老板娘给沙兰端酒时说,“宝蓝酒有时是溻娄米蒸馏的,不含天然水果成分,调色只是为了区分。不过光眼种的宴会上不提供烈酒,除非有人知道怎么搞到。”
“你很懂嘛。”浣纱说。她眼前的酒馆晃了晃才定住。她尝了另一杯酒,这次只抿了一口。
“是干活的经验。”保镖笑开了花,“我跑过不少光眼种办的高档活动,知道要怎么表现。那里可没有箱子,桌上都铺了桌布。”
浣纱咕哝道:“光眼种办的高档活动也要请保镖?”
“当然了。”他扳了扳指关节,“保镖只要‘护送’客人离开宴会厅,不用把他们丢出去,其实更简单。”他歪过头。“不过也变危险了,挺奇怪的吧。”说完他哈哈大笑,又凑了上来。
浣纱忽然意识到:克勒克,他在跟我调情。
她也许不该太惊讶,因为她是一个人进来的。虽然沙兰从没夸过浣纱“可爱”,但她长得并不难看,就算粗犷了些,也还是比较普通。她打扮入时,明显不缺钱花,脸部和双手都保养得很干净,身上的衣服尽管不是阔气的丝绸做的,但还是比工装精致太多。
起初她很反感保镖对她的关注。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变得既能干又坚若磐石,一上来却先迷倒了一个男人?而且是个会把指关节扳得咯咯响,想要教她喝酒的男人?
纯粹为了气他,沙兰一下子喝完了杯里剩下的酒。
可她马上心生愧意。她不该感到高兴吗?哪怕阿多林能以各种想象得到的方式打倒此人,扳指关节的声音也更响。
“我说,你是哪个军营的?”保镖发话了。
“塞巴里尔军。”浣纱说。
保镖点点头,似乎料到她会这么回答,毕竟塞巴里尔军最为不拘一格,里面什么人都有。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沙兰大多数时候只能跟着评论几句,名叫卓尔的保镖却一直笑眯眯的,一个劲地转换话题自吹自擂。
他人不坏,但他好像并不关心沙兰到底说了什么,只要话题还能进行下去。沙兰又喝了点酒,思维渐渐涣散。
这些酒客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也有爱和梦想。有人独自趴倒在箱子上,也有人跟朋友欢声笑语。一些人的打扮尽管很寒酸,但还算整洁,别的一些人身上则沾着飓砂和谷啤的污渍。其中几位让沙兰想起了缇恩,他们谈吐间也充满自信,彼此交流时也在暗暗较劲。
卓尔顿了顿,像是在等待回话。他……他刚才在说什么?沙兰思绪游离,越来越难跟上。
“接着讲。”她说。
卓尔微微一笑,谈起了别的话题。
这是我模仿不来的,她倚着箱子思忖道,除非有过亲身经历。同样地,没有走在他们之中,就描绘不出他们的生活。
老板娘拿着酒瓶回来,沙兰立即点头。最后一杯酒喝起来已经不像前面几杯那么辣了。
“你……你真的还要吗?”保镖问。
风操的……她确实开始难受了。虽然喝了四巡,但都是小酒盅。她眨眨眼,转过身。
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感到天旋地转,一头栽在吧台上。一旁的守卫叹了口气。
“卓尔,我早该提醒你的,你根本是在浪费时间。”老板娘说,“这丫头到了门禁时间就会出去。搞不懂她有什么要忘记的……”
“她只是有点空闲,想放松放松。”卓尔说。
“你说啥就是啥。瞧瞧那双眼睛,倒也没错。”老板娘走开了。
“喂,”卓尔轻推沙兰,“你住哪儿?我叫顶轿子送你回去。你还醒着吧?应该能尽早走。我认识几个靠谱的轿夫。”
“现在……还不算晚……”沙兰嘟哝道。
“已经很晚了。”卓尔说,“街上不安全。”
“是吗?”沙兰问道,一丝记忆苏醒了,“会被人捅吗?”
“是有这种倒霉事。”卓尔说。
“你……听说过?”
“不过没有发生在这里,起码以前没有。”
“那么哪里发生过?我……我也想避一避……”沙兰说。
“万有巷。”他说,“千万别去。昨晚就有人在那后面被捅了,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
“好……好奇怪,是不是?”沙兰问。
“是啊。你也听说了?”卓尔浑身发颤。
沙兰起身欲走,眼前的世界一下子颠倒了,她发现自己滑倒在凳子边。卓尔想要扶她,可她还是重重撞在地上,手肘砸到了石板地。她立刻吸入飓光镇痛。
霎时她醉意全消,混沌的头脑变得清晰,视野也不再晃动。
她眨眨眼,为之惊叹。她没有让卓尔扶,而是靠自己站起来,掸去大衣上的灰尘,拨开面前的头发。“谢谢,”她说,“我就要打听这件事。老板娘,账都结了吧?”
女子转过身,直愣愣地盯着沙兰,一直在往杯中倒酒,最后酒都溢了出来。
沙兰端起酒盏摇了摇,把最后一滴酒送进嘴里。“好酒。”她说,“谢谢你陪我聊天,卓尔。”她把一枚球币放到吧台上作为小费,再穿上大衣,亲昵地拍了拍卓尔的脸颊,大步走出帐篷。
“飓风之父啊!”卓尔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我刚才被耍了吗?”
酒馆外仍旧忙碌,让她回忆起了卡哈巴兰斯的夜市。这很合理,因为阳光和月光都无法透进大厅,人们很容易失去时间观念。此外,多数平民马不停蹄地上工后,不少士兵却因为没有高地战可打而收获了空闲。
沙兰从别人那儿打听到了万有巷的位置。“飓光能醒酒。”她对图腾说。灵体已经爬上她的大衣,在翻领上形成涡纹。
“替你解毒了。”
“很有用。”
“嗯,我以为你会生气。你是故意服毒的吧?”
“是的,但重点不是喝醉。”
“那为什么要喝呢?”
“解释起来很复杂。”沙兰叹道,“我在那儿放不开。”
“放不开肚子吗?嗯,你好好努力过了。”
“我一喝醉、一失控,浣纱就不见了。”
“浣纱不过是你的脸面。”
不。浣纱这名女子在她被烈酒灌醉,口吐白沫又哭又闹的时候不会发出吃吃的笑声,也向来不会做出无知少女的举动。浣纱可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没有疯癫得杀死亲人。
沙兰定在原地,忽然抓狂道:“我的几个兄长……图腾,我没杀他们,对不对?”
“什么?”他问。
“我跟巴拉特通过对芦。”沙兰手扶额头,“但是……我又会织光术……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或许都是我伪造出来的,他的每一条信息、我的记忆……”
“沙兰,”图腾关切地说,“别想不开,他们还活着。你兄长都活得好好的。穆里兹说过,他们被他救了,正在过来的路上。这不是谎言,”他压低声音,“你难道分不出吗?”
她又成为浣纱,痛苦渐渐散去。“我当然分得出。”说罢又往前走。
“沙兰,”图腾说,“你强加给自己的谎言……嗯……有点不对劲。我不明白。”
“我只是得深化浣纱的人格,”她呢喃道,“不能浅尝辄止。”
图腾轻轻震动,飞快发出表达焦虑的尖利声响,浣纱让他安静,正好走到了万有巷外面。酒馆叫这个名字很奇怪,但她见过更奇怪的。这压根不是条巷子,而是五顶缝在一起的帐篷,每一顶都呈现不同的颜色,里面透出暗淡的光线。
帐篷前站着的保镖体格敦实,一道伤疤横贯脸颊、额头和头皮。他百般挑剔地望着浣纱,但没有阻止她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里面挤满了醉鬼,味道比其他酒馆难闻,有些地方缝了起来,做成阴暗的隔间,其中几个隔间还摆着桌椅,没有用箱子替代。坐在那儿的人穿的不是朴实无华的工装,而是皮衫、破衣或军装。
浣纱想道:这里的人比别的酒馆有钱,但也更粗俗。
她信步穿行在帐篷里,有些桌上摆了油灯,但光线还是很暗。“吧台”就是一条搭在箱子上的木板,中央铺了一块布。她没有理睬正在等酒的人,直接冲穿着武士袍的胖老板问道:“你们这儿最烈的酒是什么?”她觉得老板可能是光眼种,但周围这么黑,她无法确定。
老板看着她:“雅克维德产的萨夫酒,一桶。”
“好吧。”浣纱说,“要喝水去井里打不就成了,你们可得给我来点更带劲的。”
老板闷哼一声,把手伸到后面取出一壶没有贴标签的透明酒。“那就吃角族干白。”他把酒壶重重放到台子上,“不知道是拿什么发酵的,但很容易就能溶掉漆皮。”
“好极了。”浣纱丁零当啷地把几枚球币倒在临时的吧台上。还在排队的人原先见她插队都瞪着她,现在却被逗乐了。
老板给浣纱倒了一小盅吃角族干白摆在她面前,她一口喝干。随之而来的火辣感让沙兰暗暗发抖,她脸颊滚烫,猛地作呕,为了不吐出来,浑身肌肉战栗。
浣纱都料到了。她屏住呼吸压下呕吐的欲望,享受起这种感觉。总比不过内心的痛苦,她心念道,酒的温热在体内化开。
“很好,”她说,“这壶酒就放这儿。”
吧台边的那群蠢货还没缓过神来,看着她灌下另一杯吃角族干白。她体味着酒的温热,扭头观察别的酒客。先接触谁呢?亚拉达手下的文员查阅过目击报告,没发现任何跟撒迪亚斯死法一样的人,不过暗巷里的谋杀可能不会上报。不管怎样,希望这里的人能有所了解。
她又倒了点吃角族干白。这酒比雅克维德产的萨夫酒更冲,竟也有诱人之处。喝光第三杯,她从钱袋里的润石中吸取微量飓光恢复清醒,碰巧不让自己发光。
“看什么?”她对吧台边的队伍说。
那些人纷纷回过身。老板刚准备用塞子塞住酒壶,浣纱就伸手捂住壶口。“我还没喝完呢。”
“你别喝了。”老板挪开她的手,“再喝下去,你要么吐得满台子都是,要么就没命了。你不是吃角族人,这玩意会喝死你的。”
“那也是我的问题。”
“烂摊子可得我来收拾。”老板硬把酒壶端回去,“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一副丢了魂的神情,喝多了就打架。我才不管你想忘掉什么,去别的馆子撒泼吧。 ”
浣纱抬抬眉毛。她要被轰出市场里风评最差的酒馆了?至少她的名声不会变得再坏了。
她抓住老板的胳膊,那人正要挣脱,她低声说:“我不是来砸场子的,大哥。我想问问一桩案子,这里前几天死了个人。”
老板僵住了。“你是干吗的?跟卫兵一伙的吗?”
“谁他妈跟他们一伙!”浣纱说。幌子,得打个幌子。“我在追查害死我妹妹的凶手。”
“那跟我这儿有什么关系?”
“听说尸体就是附近发现的。”
“那也是大人,”老板说,“不是你妹妹吧。”
“我妹妹没死在这儿,”浣纱说,“她在军营里就断气了。我只是来追查凶手。”眼看老板又要挣脱,她紧抓不放,“听好,我不想闹事,只想打听点东西。据说……这案子很蹊跷。杀我妹妹的人身上不太对劲,每次犯案都故伎重演。求求你告诉我吧。”
老板迎上她的目光。好好看看,浣纱想道,好好看看内心受伤的强硬女性是什么样的。她眼中映出历经坎坷的神色,仿佛会说话。她必须让那人相信当下的语境。
“犯事的人已经办了。”老板低声回答。
“我得知道你说的凶手是不是我在找的那个。”浣纱说,“不管手法有多残酷,我都要问清作案的细节。”
“我也不好说啊。”老板喃喃道,但还是朝一个缝起来的隔间点点头。帐布上映出黑影,说明有人在里面喝酒。“没准是他们干的。”
“都有谁?”
“就那些随处可见的地痞流氓。”老板说,“不过我是给钱的,叫他们看住馆子别让人捣乱。要是有谁犯了规矩,搞得上面要关店——亚拉达那家伙可喜欢这么做了——这帮人自会去了断。我就说到这儿了。”
浣纱感激地点点头,但没有放开那人的胳膊。她轻敲酒盏,满怀希望地侧过头。老板叹了口气,见她付过钱了,只好又给她添了一盅吃角族干白。她小口抿起来,走开了。
老板说的隔间里有一张桌子,围坐着形形色色的混混。他们穿着阿勒斯卡上流社会的服装,用系扣衬衫搭配外套,下半身是扎着腰带的挺括军装长裤,只不过他们的衬衫松松垮垮,外套也没有扣起。女性中甚至有两人裹着修身裙,另一人则穿着上衣和长裤,和浣纱的打扮差不多。这群人懒散得近乎从容的样子让她想起了缇恩。要显得这么满不在乎可不容易。
浣纱发现一个座位空着,便溜达过去坐下。对面的光眼种女子捂住一个还在喋喋不休的男人的嘴唇,让他噤声。她一袭修身裙,但左袖没有扣起,禁手上只是戴了手套,还厚颜无耻地剪掉了半截。
“那是乌尔的座位。”女子对浣纱说,“等他上完厕所,你最好挪个地方。”
“那我尽快。”浣纱喝完剩下的酒,品味温热之感,“这里死了个女的,我觉得凶手可能也杀了我的亲人。听说那家伙已经‘办了’,可我还是想亲自问问。”
“喂,”一个浮夸的男子叫道,他身上的蓝色外套有几道缝,露出了内层的黄色衣料,“你不是刚才那个在喝吃角族干白的人吗?老苏里克那壶酒只是拿来开玩笑的。”
穿修身裙的女子绞着双手摆在面前,端详着浣纱。
“行行好,”浣纱说,“就告诉我要花多少钱买情报吧。”
“不卖的东西你买不到。”女子说。
“只要问到点子上,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可你没问到点子上。”
“哎呀,”浣纱试图吸引女子的注意,“听着,我的小妹妹她——”
一只手落在沙兰肩上,她抬起头,发现一个五大三粗的吃角族男子正站在她背后。风操的,他肯定快七尺高了。
“这是我的位子。”他说“这”字时不发“zhe”音,而发“zhei”音。*
【译注】“这是我的位子”原文为“this is my spot”,这名吃角族人的口音习惯是把单词中“i”的音拖长,发成“e”的音”,这里在汉语语境下做了转换。
他把浣纱拽离座位往后一丢,害她在地上滚了几圈,杯子也摔了出去。她的挎包扭了扭,最后躺在她怀里。等她停下来,她眨了眨眼,看到大汉坐到椅子上,仿佛听见椅子的灵魂发出了抗议的呻吟。
浣纱低吼一声,起身扯下挎包扔到地上,从里面取出手帕和匕首。这把尖刀又窄又长,但比她腰间挂着的那把要细。
她捡起帽子掸了掸灰尘再戴上,走回桌边。沙兰不喜欢跟别人发生冲突,但浣纱喜欢。
“哼哼,”她用禁手按住吃角族大汉平放在桌面上的左手,“你说这是你的座位,可我没看到上面写着你的名字。”
吃角族人紧盯着她,被这过于亲密的姿势弄糊涂了。
“我这就做给你看。”她把刀对准自己的手背,下面就按着吃角族人的手。
“干吗?”那人好像被逗乐了,“逞能吗?是有男的假装——”
浣纱二话没说就把刀刺下去,穿过两人的手扎进桌面。吃角族人一声惨叫,猛地一抬手,浣纱只能把刀拔出来。那人翻下座位,匆忙回避。
浣纱又坐上那个座位,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缠在流血的手上,免得伤口愈合时被人发现。
起初她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得让人看到她的手在流血,她的一部分意识为自己的冷静而感到惊讶。她取回落在桌边的匕首。
“你疯了!”吃角族人重新站稳,捧着流血的手,“你阿纳凯的*疯了!”
【译注】“阿纳凯的”(ana'kai):吃角族人的诅咒语。
“慢着,”浣纱用刀敲击桌面,“瞧瞧,‘乌尔的座位’,这不是用血写好了吗?我搞错了。”她蹙眉道,“可我的名字也在上面,你大概可以坐我腿上,随便你。”
“我要掐死你!”乌尔狠狠瞪了瞪那些从外面挤到隔间门口看热闹的人,“我要——”
“闭嘴,乌尔。”穿修身裙的女子说。
他语无伦次:“贝莎!”
“你以为对我朋友动粗就能撬开我的嘴巴?”女子对浣纱说。
“我其实只想坐回我的座位。”浣纱耸耸肩,用刀刮擦桌面,“如果你想让我去伤人,我还是做得到的。”
“你真的疯了。”贝莎说。
“哪里,只是对你的小团体来说,我觉得自己构不成威胁。”她仍在用刀刮擦桌面,“一开始我也好声好气的,只是我快失去耐心了。趁我还没发飙,赶紧把我要的情报告诉我。”
贝莎锁起眉头,瞅了瞅浣纱在桌面上刻出的划痕:三个相互交叠的菱形。
正是鬼血会的会标。
浣纱斗胆认为女子会明白这个符号的意思。他们似乎是比较懂的那一类混混,虽然不太高明,但在这么重要的市场上也占有一席之地。浣纱不确定穆里兹那帮人对会标有多保密,但他们都把它文在身上,说明这不该是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倒更像是一个警告,好比飓虫伸出红色的螯爪暗示身上有毒。
果然,贝莎一见到会标就轻声抽了口气:“我们……我们不想跟你们扯上任何关系。”坐在桌边的一人立即站起,颤颤巍巍地左顾右盼,仿佛在等刺客来袭。
不得了,浣纱暗暗感叹。就连砍伤一个人的手都激不起这么大的反应。
不过奇怪的是,桌边另一名穿修身裙的女子却兴致勃勃地凑了上来。她年纪较轻,长得不高。
“凶手后来怎么样了?”浣纱问。
“乌尔去了外面的高地,把他丢下了悬崖。”贝莎说,“不过……你怎么会对他有兴趣?不过是奈德罢了。”
“奈德?”
“那是撒迪亚斯军的酒鬼,”一名男子说,“脾气很差,老是惹麻烦。”
“还杀了自己的老婆。”贝莎说,“太惨了,之前他老婆一路跟他过来的。遇到那场怪风暴,我想大家都没什么选择。但还是……”
“那么这个叫奈德的人是不是用刀戳穿了老婆的眼睛?”浣纱问。
“什么?没有的事。他把老婆勒死了。窝囊的浑蛋。”
勒死?“就这样?”浣纱问,“没有刀伤?”
贝莎摇摇头,一脸不解。
飓风之父,浣纱暗暗骂道。走到死胡同了?“可我听说这起案子很蹊跷。”
“没啥蹊跷的。”站在桌边的男子坐回到贝莎身旁,掏出刀子放在众人跟前的桌上,“我们都知道奈德有时会走极端,可没人不这样。那天夜里他老婆想把他从酒馆里拖走,他终于走到了疯狂的边缘,我想我们都没觉得惊讶。”
好歹乌尔曾拉过他一把,沙兰心想。
“我好像占用了你们一些时间,”浣纱起身道,“今晚的钱算在我账上,我会付给老板。”她朝乌尔瞥了一眼,只见那人佝偻着身子,正闷闷不乐地看着她。她冲那人晃晃血淋淋的手指,随后回到酒馆的主帐篷。
她在那儿徘徊,思考下一步动作,顾不得手部的抽痛。她走到了死胡同。想要在几小时内就解决阿多林花了好几个礼拜还没破的案子,或许是她在犯傻。
“咳,别摆着一张臭脸,乌尔。”贝莎的声音飘出隔间,在浣纱背后响起,“还好只是伤到了手。你想想那姑娘究竟是干什么的,事情说不定会严重得多。”
“可她凭什么对奈德这么上心?”乌尔问,“她还会回来吗?因为是我杀了奈德。”
“她找的又不是奈德。”某个女子气冲冲地说,“你不长耳朵吗?奈德干掉丽姆的事,根本没人关心。”她顿了顿,“当然,他还杀过别的女人。”
浣纱大吃一惊,转身阔步回到隔间。乌尔一声哀叫,弯腰扶住受伤的手。
“居然还有一起谋杀?”浣纱追问。
“我……”贝莎舔了舔嘴唇,“我本想跟你说的,可你走得太快——”
“讲吧。”
“我们本想让亚拉达的警队处理奈德,但他杀了可怜的丽姆之后却没有罢手。”
“所以就杀了另外一个人?”
贝莎点点头:“他杀了这儿的一个女招待,我们当保镖的自然不能放过,乌尔就陪奈德走了最后一程。”
带刀的男子摩挲下巴:“最奇怪的是,他隔天夜里回来杀了一个女招待,还把尸体留在他害死丽姆的地方。”
“在被扔下悬崖之前,他一直都在嚷嚷第二个人不是他杀的。”乌尔咕哝道。
“就是他干的。”贝莎说,“女招待被勒死的方式跟丽姆一模一样,尸体倒下的位置没有变化,下巴上也有奈德戒指的划痕。”她浅褐色的双眸神情空洞,仿佛正盯着那具尸体刚被发现的样子。“就连划痕也一模一样,太诡异了。”
又是一起双重谋杀案,浣纱想道,风操的,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浣纱感到一阵晕眩,没准是酒劲上来了,要么就是脑海中浮现出了女子被勒死的可悲画面。她走去付账,可能多给了老板几枚球币,随后她用拇指勾起那壶吃角族干白,带着它没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