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荷兰的夜晚有很多种模样，但在他眼中只有一种——漆黑的，无边的。寥寥的月光照在顶针上，让他看上去像一个移动的星星。他隐在黑夜里，像终于找到了家似的，颤抖了起来。

（二）

小城里总是很安静。维尔先生初到此地，坐在小酒馆里，一语不发。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照在了旁边一个默默看书的男人身上。维尔局促的挪到看书男人身边：“您好，我叫维尔，是新到这里的老师。”男人抬起头，温和地笑着说：“您好，我是勃朗。”

“这家酒馆的位置很奇特，周围很安静。”维尔笑着打量着酒馆。

“安静？”勃朗有些迷茫的望了望，“可能是因为那些可以说话的都死了吧。既然死了，那就很安静了。”

维尔怔愣地看着勃朗，仿佛刚刚那个温柔的男人只是个影子。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勃朗回过神来，抱歉的说道，“不过这可是实话，这里活着的都死了。”

见维尔依然愣着，勃朗便自顾自的接了下去：“大概是五年前吧，这里发生了两场大火，把会说话的，都烧死了。”

维尔看见勃朗耳上的耳环在阳光下闪着白光，好像火苗燃起的那一瞬间。

（三）

那个夏天，她走进了这个小镇，好像普罗米修斯为人间带去了圣火，这个小镇改变了——变得美丽了，也变得危险了。

（四）

“五年前，这里来了位女士，叫玛利亚，她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人，”勃朗注视着酒杯里的酒，回忆着维尔没见过的那个女人，“那时候，所有男人的眼里都只有她，连小男孩也总是跟在她后面又喊又叫。”

维尔注视着勃朗深沉的目光里有几分寂寞与哀伤，他不禁想象起来。那位玛利亚可能有一头美丽的金发，有像熟透的浆果一样香甜的身体，她的微笑可能比最甜腻的奶油还让人欲罢不能。

勃朗见维尔有些痴了，忍不住轻笑一声。维尔慌张的闭了闭眼，咧咧嘴说：“对不起，我只是在......”

勃朗摆摆手，表示他不在意：“这很正常。毕竟你没见过她，但却知道她是个绝世美人。”他摸了摸书，继续道，“她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只带了一对珍珠耳环。”

“那她这么美，一定有很多男人想娶她吧。”维尔有些不好意思。

“她可不止是美，是美好，”勃朗纠正道，“不幸的是，那时的单身汉可没几个。女人们都把自己的男人看的紧紧的，生怕哪天自己的丈夫就从玛利亚家出来了。一旦有空，她们就聚在一起讨论怎么避开玛利亚。”

维尔见勃朗欲言又止，忍不住催促道：“然后呢？” 勃朗捏了捏耳环，哑声说：“她怀孕了。”

维尔噎住了，说不出来话。

（五）

玛利亚去到裁缝那儿缝制裙子。裁缝头发很长，遮住了他满脸的阴暗。他虽说不可获缺，但人人厌恶。有个送牛奶的小男孩亲眼见到了玛利亚对裁缝的友善。“上帝在上，那个疯子绝对笑了！”小男孩对每一个人诚恳的说。玛利亚穿着她的棕黄色长裙走在街上，美丽的珍珠耳环发出的光，照出了女人的嫉妒和男人的贪婪。

晚上，玛利亚看着窗外的月亮，小声的唱着歌。月光小心地洒在她裹着蓝色头巾的金发，滑到脸颊上，变成了细小的泪珠。她小声地哭了，但又不停止微笑。她轻轻地抚着小腹，像月光抚摩大地。那是她的孩子。

（六）

“没有人知道父亲是谁，但玛利亚看起来很幸福。有人猜是那个裁缝的孩子，因为他是个单身汉，而且他喜欢她。”勃朗接过一杯酒，感受着震荡的温暖。

“等等，”维尔有些堂皇，“裁缝，那是谁？”

勃朗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他相貌普通，非常粗鲁，但又沉默寡言。重要的是——他是个单身汉。”

“你是说，玛利亚喜欢上了这样的男人？”维尔有些惊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嘘，亲爱的维尔，这儿可不止我们两个人。”勃朗压低声音说，“再说，玛利亚怎么就不能喜欢上这种男人啦？总之，镇上其他人讨论的热火朝天。”

维尔突然有些急了，他想跳过这一段：“你之前说——两场大火？”

“对，第一场大火是在一位警长家中。那位警长家里所有人都死了，包括一个小女孩。”勃朗仔细的回忆着。

“这可真是残忍！”维尔有些愤然，“那么，是谁......”

勃朗闭了闭眼，双手交握着捏了捏，才说：“是玛利亚。

（七）

玛利亚注视着大火，抱紧了自己。泪水还在不住的流下，她死死地埋住自己的脸，好不发出声音。呼救声，泼水声，都与她无关了。这场大火，把她的世界烧的一干二净。

（八）

维尔张了张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怎么会是玛利亚呢？他想。他根本不认识玛利亚，那为何他如此相信她呢？他也说不出来。

勃朗说：“就在大火的前几天，裁缝偷了好几枚郁金香球茎，大约价值一千多盾。警长们都要去捉他。而且那位警长，可是玛利亚的爱慕者之一啊。”

“所以玛利亚，就放了火吗？她怎么会......”维尔还是不愿意相信。

“可是一位夫人在那里看见了一个人在警长门前徘徊，并且那人的耳朵闪着光。”勃朗紧紧地盯着维尔说。

耳朵闪着光？维尔愣住了：“啊，那是......”

“珍珠耳环，”勃朗淡淡的说，“况且那时的小镇上，除了她，没有人戴耳环。”

（九）

“嘿，你这个巫女！不久你就要被判刑！”那些女人对玛利亚尖刻的叫道。玛利亚只是一言不发。她仍旧很美，但她太憔悴了。她看起来是那么无助与悲伤，好像承受不了她闪光的金发和明亮的双眸。

“就算不判刑，她也活不久了。”镇上一位老太婆笃定的说，“只是可怜了孩子。”

（十）

维尔心口堵得慌，他颤抖着问道：“那，那第二场大火呢？”

勃朗转着酒杯，低着头回答到：“是在狂欢节那天。每个人都在唱歌跳舞，甚至连玛利亚也去了。一开始她不唱歌也不跳舞，只是一会儿出现在这个角落，一会儿出现在那个角落。

后来，她才开始跳舞。她真是美极了——她穿着那条棕黄色的裙子跳舞，就好像阳光在舞蹈一样。”

勃朗停了下来，注视着维尔。维尔的喉结滚了滚，接道：“然后就起火了。”

“没错，”勃朗舒了一口气，“那一刻，人们从人变成了怪兽，张牙舞爪的想要逃命。但是火太大了，四面八方全是火。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乱成一锅粥。只有玛利亚，只有她还在跳舞。可是没有人注意到她美丽的舞姿。直到最后，大火点燃了她的裙子，烧尽了她的生命。”

“她死了，”维尔甚至有点想哭，但他忍住了，他想知道是谁放的火。忽然他想到了：“是裁缝！是他对吗？”

勃朗捏了捏耳环说：“他不见了。”

（十一）

维尔在镇上住了快三个星期了，他渐渐熟悉了这个小镇。只是他总是时不时地想起了玛利亚的故事。自从第一天与勃朗分别后，他再也没见到过他。

“先生，您的牛奶。”送牛奶的青年准时到了。维尔看着他，突然抑制不住的问他：“你知道玛利亚吗？”

（十二）

“所以，您是想知道玛利亚什么呢？”青年眨着眼，有些不解。

“我，我也说不上来，”维尔觉得有些疯狂，“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而且，我还是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防火，那个裁缝为什么要烧死她？哦！那个裁缝真是个混蛋，他还烧死了自己的孩子！”

“等等，先生，”青年面露疑惑，“裁缝？孩子？烧死玛利亚？您在说什么呀！”

维尔冷静下来，回答青年：“那个裁缝，不正是玛利亚孩子的父亲吗？他却还要烧死她啊！”

青年严肃的摇了摇头，对勃朗说：“先生，我想您搞错了。我不知道您从哪里听到的，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绝对真实。首先，玛利亚的孩子不是裁缝的，而是警长大人的——那位被烧死的警长大人。他们相爱。”

维尔瞪大了双眼，有些不知所措。

青年没有管他，继续说到：“第一场火是裁缝放的。他爱玛利亚，是个疯子——我们都这样说他。他嫉妒玛利亚，于是烧死了警长。但别人误以为是玛利亚放的火，他感到自责和愧疚，找到玛利亚，告诉了她一切。他决定第二天公诸事实。玛利亚没有回答，只是说想去参加狂欢节，于是有了第二场大火。”

“这么说，是玛利亚自己放的第二场火！”维尔叫了出来。

“没错，她爱警长又孤身一人，她无法独自活下去了。而裁缝连夜逃走了。维尔先生，一开始，我们也以为是您说的那样，但后来发现是我们错了。”

青年收拾了东西，准备告辞。维尔猛地质问道：“可是有人看见玛利亚在警长家附近徘徊啊！她的珍珠耳环！不是吗？”

青年叹着气，对维尔解释说：“先生，那位裁缝，他一直将顶针戴在耳朵上，看起来和耳环没什么区别。”

维尔跌坐在椅子上，忽然间想起了勃朗。勃朗耳朵上有一枚耳环，在阳光下闪着光。那枚耳环，和顶针是那么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