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对铁路一点儿都不陌生。当更加偏远的山区孩子还在幻想能否看看火车见见世面时,我天天跨过铁路,数着一趟趟疾驰而过的绿皮车。
铁道旁的孩子们,对着火车,远远地招手,像老朋友一样的打招呼;追着火车来一段百米冲刺,像儿时的玩伴一样。
火车充满童年的记忆,火车铺满童年的画纸。作文里面出现次数最多的外界事物就数火车了。不管什么样的作文,孩子们能跟跟火车扯上关系。我就记得自己瞎编过一篇“我最钦佩的人”的文章,写的是一位火车司机。可是,火车司机什么样,怎么样开火车,我压根儿就没见过,仍然写得有模有样:高大的火车司机屹立着,握紧方向盘,像驾驶一条巨龙一样,游走在铁轨上。
铁路,对大人们来说,是另一番不一样的营生。
陇海线,是西北重要的一条铁路运输线路,最西北边上的物资(煤炭、棉花、瓜果、石油)都从这条干线上输送到东南地区。
毗邻这条干线的小村庄,除了在黄土高坡种点土豆、麦子,没什么物产。更何况,都是靠天吃饭,有没有收成,都是老天说了算。山上几乎没有植被,少的可怜的河流都干涸成一条麻绳。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是,老家的山贫瘠到露出了苍白的脊梁,一层层的黄沙土留不住水分,滋养不了植物的根系。
于是,人们慢慢延伸出了另外一种营生,“靠铁路”。
每当煤车叮铛咣啷驶进小站,它们只是停歇一下,加点水,补充点能量,暂停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分钟。而在这十五分钟,一场惊心动魄的“游击战”展开了。
埋伏在车站两边山头的人们,左边挎着背篓,右边提着编织袋,眼神紧盯着缓缓进站的煤车。一声口哨,两边的山头窜出十来号人手,身形矫健地跳到煤车上。车还没停稳当,他们的背篓已经填满了煤块。
原先在车站周围“散步”的闲人立马改头换面,接应煤车上扔下来的煤袋子和背篓。
有的车厢外面已经搭了人梯,上上下下好几波人,像流水线似的装满整袋子的煤,一袋一袋如同蚂蚁搬家似的被运走。沿途还是大大小小、远远近近各种据点,煤被分装,被搬运,没一会儿功夫就销声匿迹。
直到站台的哨声响起,巡警提着棍子赶过来,车上的人跃身一跳,摔在地上打个滚,兜里的煤快丢出来,捡起来没命地跑起来。有的来不及跳下来,直接藏在煤堆里,等着货车开动,中途伺机而动。
每一场“游击战”后,铁路沿线散落着煤块,家里没有劳动力的人们,拎着篮子一一捡起,哪怕一丁点儿煤渣都不放过。
有人开玩笑说,那时的人们都是铁道游击队的。哪家还没两下偷煤的本领?
小时候,我最恨大人去偷煤。如果哪天早上想来没有早餐,没人给我梳头,我就气得直跺脚。背着书包,拿起梳子,我直奔小站的方向。
看着一个个背着背篓转运煤的大人,气氛紧张慌乱,我却哭着喊大人,还要佝偻着身子探头去看,压在沉甸甸的背篓下面的人,是不是那张熟悉的面孔。一旦被我找到,我没好气地躲着脚,要求给我梳头,完全不顾大人气喘吁吁、慌忙赶路的样子。
好几次,大人像乞求似的喊我快去上学,快躲开,可我就是不听,挡着去路,耽搁了运煤的紧要关头。好几次,我被大人的巴掌盖过来,顶着鸡窝似的头发,哭着跑到学校。
直到妈妈受不了,抓住我的头发,像剪羊毛似的齐根剪断,我的头发就再也没长过,短得分不清男女。头发毁了我的形象,我害怕被别人看,胆怯地缩在角落,捂着耳朵躲开追赶在后面的一声声“假小子、小寸头”。
我从课本上学到,大人干的事情是不对的,偷东西是犯法的。当我像普法人员一样铮铮有词地跟大人讲理时,大人不屑一顾。要是我倔强地坚持,大人丢下一句:你别吃饭了,炉子里的煤不干净。
那时,“靠铁路吃铁路”,物资极度匮乏的生活就在胆战心惊的追捕和偷窃中维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