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在隧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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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杨敏的鼾声,与暑假的两个月一样,我推门出去,背着学生时代的书包,乘坐反方向的电梯,从另一单元下楼,走到学校。

电梯突然向下,失重感来领,终于听不到鼾声。我缩在电梯角落,低头看着沾有灰褐色油渍、落满了剩一半的烟头、发黑的地毯。我向来不敢平视前方,额头上却有只眼睛在窥探其他人。电梯里大都是学生,就是我所供职学校的学生。他们有男有女,总是结伴而行。男生高瘦,穿紧身裤。女生露着大腿,纹有各式各样的文身,瞳孔很白,嘴唇很红。

从学校大门走到教室只需要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我熟练地完成变身,像演员化妆、穿衣服那样。戴好麦克风,手握翻页笔,在教室抑扬顿挫地演戏,把那些知识融进段子里,只是希望他们考试时不要抄得太过分,别连累我。

第一天讲课,我认识了胡彩蓝。当时我把课本卷成一个半圆,插进右手食指,扫视着每个学生,说,大家想一想,如果我们走在隧道里,修了一半的隧道。我把手臂抬高、降低,说,没做任何通风措施的隧道,会出现什么问题?不出所料,没有学生理我。我又画了个半圆代表隧道,画了根箭头代表风向。我说,通风,对,通风是关键。

除了空洞无物地发呆,对着手机屏幕上傻笑以及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之外,他们之中只有一个女生看着我——那就是胡彩蓝。她坐在第一排,露着大腿,用手托住头,似笑非笑看我。

心神一荡,分了神。我的眼神扫视每个学生,却不敢在她附近停留。

那天回家路上,我贴着学校围墙,慢慢走回小区。

下午五点十分,路上很多学生,幸运的是,没有人认识我。他们迈着轻快的步伐,成群结伴,去商场、零食店或是网吧。我则回到住所,像一株毫无生气的植物,等待下次上课。

下午五点二十分,到了小区楼下。我住在二单元,但常在一单元长椅上待会。我上课很用力,一连四个小时,嘴不停动,腿不停走,常觉得腰痛,口干。我先喝口水,在座椅上坐六七分钟。小区很热闹,奶奶们接孩子放学,挽着书包,跟在身边。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清脆的嗓音好听极了。

下午五点二十八分,我拧开门锁(因为不想听到敲门声,杨敏嘱咐我用钥匙开门)。那天,她做了西红柿鸡蛋面。她的做法是先把面煮熟,再放进凉水,然后做一份西红柿炒蛋充作卤子,最后用洗菜的塑料盆装面,用盛汤的瓷碗装卤子,端上茶几,放在我面前,递给我电视机遥控器,问:“看电视吗?”

我看剧,她刷抖音。与往常不同的是,脑海里飞舞的不再是剧中角色,而是胡彩蓝雪白的大腿。眼前弥漫着一层名为胡彩蓝的雾,挥散不去。鲁迅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我被说中了。我从未想到学校里还有这样明媚的女生,她如阳光,射进了我身体里的阴暗角落。

下午七点三十八分,我和杨敏吵架了。起因是她想吃泡面,问我吃吗,我说不吃,她说一个人吃没意思,要是我不吃,她也不吃了。十分钟后,她跑了出去,端碗泡面回来,俯在茶几上吃面,鼻子一抽一抽,作势要把汤喝掉。

我说:“泡面汤不健康,别喝了。”

杨敏说:“我就爱这个。”

我说:“不健康。”

杨敏说:“嫌弃我就直说。”

我说:“哪有。我哪嫌弃你。”

她不吃了,扔下碗跑了出去。

我靠在沙发背,心累,感觉自己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稍有不慎,杨敏就发火。走钢丝一般,要时刻注意她那奇怪的神经。

几分钟后,怒气渐消,我很快感到失落。

面对杨敏,我总是缺乏底气,我挥出的拳头缺乏力道,软绵绵的。我生起气来,总是很容易消散。我生气的源头总不光彩。我拥有博士学位,自诩聪明,能够洞察事物的本质,却洞察不了自己。杨敏跑出去后,我很快感到失落。我们租住的地方很高,二十六层,近百米高。天已黑,我从窗户向外平视,一片漆黑。我今年二十九岁,大学十年间,进过无数隧道。无一例外,它们都十分黑暗,唯有工人的头戴电灯闪烁着微光。施工中的隧道是一段前方注定是死胡同的行走,洒满了肮脏的水泥,堆满了散乱的钢筋。我见过房屋的建筑工人,他们常边干活边聊天,但隧道工人从不。他们沉默,我也沉默,几公里长的隧道里只剩机器的轰鸣。长长的隧道内,只有我一个年轻人。我嘱咐工人几句,我就往外走,常常是看向隧道边墙的里程线,才惊觉自己走得太久了。

我躺在沙发上,回忆初一那年,母亲出轨,我被判给父亲。初三那年,跟随父亲与继母一起生活。高中离家,独自求学。十几年间,与家人的联系逐渐褪色成了汇款单、转账记录。本科毕业那年,父亲因病逝世。研究生期间,数次进入隧道。也正是隧道内的孤独时刻,我认识了杨敏,我们通过手机聊得火热,第一次线下约见,就疯狂做爱。半年前,我来武汉任职,杨敏便从哈尔滨搬来这里。她每天按时给我做饭,从不乱花钱,偶尔买奶茶会给我带一杯,路过商场会给我买件外套。有一次她接到了卖床上用品的推销电话,说:“不用啊,家里都有呢。”我被吓了一跳。“家”,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这个字。

深夜八点四十七分,我下楼找杨敏。夜已深,这儿又没她熟识的人。我料想她走不远,搜寻了每条街道,进去了每家店铺,都没发现她的身影。我反倒又生起气来,索性坐在长椅上,却发现她给我发的信息:

我看见你了,我在公园的长廊。

公园?附近只有一处公园,我赶紧过去。晚上八点五十四分,正是广场舞时间。我穿过炫目的灯光,绕过吵闹的广场,来到公园的长廊,走过曲折的地砖,在角落里发现了一道人影。

我坐到她身边,说:“亲爱的,我不是故意的。”

杨敏抽了抽鼻子,说:“回去吧。”

我惊觉她哭过了,说:“亲爱的?亲爱的?”

走了几步路,她沙哑着嗓子,说:“没事。”

半夜一点二十三分,我们和好,然后做爱。

说实话,在某些方面,杨敏堪称模范。对我看小说的爱好从不干涉。但仅此而已,她常指责我不做家务,常指责我弄乱书桌,常指责我不关卫生间的门,热衷于所有可以归纳为“整理”的事务。我被迫听命于她,却感觉自己变成了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有限的生命消耗在无限的骚动中。

我极少与她一同出门,从不主动做爱,每隔四天自慰一次。

我深知和杨敏对生活的不同看法实在源自价值观的差异,而价值观的差异也终究会导致我们分崩离析。但除此之外,另一个念头也同等稳固地占据着我脑海。我是个古怪的人,爱穿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爱在大晚上写看小说,边看边啃手指甲,估计谁也受不了我。虽然价值观不同,但要是换了,别人或许还不如她。


一个月后,我和杨敏不再吵架。我习惯了学生视我如无物,习惯了在讲台上唱独角戏。杨敏也习惯了我的坏毛病,不再指责我晚睡,不再说我啃指甲,不再指责我弄乱书桌。

杨敏一直没找到工作,干起了代写论文的活。上学那会,她就写得好,还拿了奖,挣的也可以,不比上班少。我不是个有追求的人,眼下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工作稳定且轻松。

一切都起源于学校的任务:所有老师都必须指导学生参加比赛。

我在课上说:

同学们,现在有一个大学生互联网+创新创业的比赛,有学分,做一个PPT就行。大家踊跃参与,有意的同学请联系我。

所谓的“大学生互联网+创新创业的比赛”,在我看来不过是过家家,不喑世事的大学生讲述他们的创业计划,评委装模做样的打分,着实可笑。

下课铃响,胡彩蓝迈着小碎步,跑到讲台上。我摆出认真聆听的样子,弯腰,俯身,靠近。她说:“李老师,是您带我们参加比赛?”我摆出个笑脸,说:“是,我带你们。”我掏出手机,用左手握着手机,右手依次点击“我”“微信号”“我的二维码”。我点得很慢,我想那应该是作为老师,第一次和学生建立关系的激动。

回到家后,我对杨敏说:“哈哈,要带学生参加比赛了。”

杨敏把眼睛从电脑边挪开,说:“是嘛。”

我说:“是。”

杨敏问:“有钱吗?”

我说:“有。”

我定了题目:“新型隧道涂料的开发与应用”,写下WORD文档:

随着我国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实施,隧道建设不断往深处推进,隧道通风成为研究热点之一。隧道深部散发的瓦斯、二氧化硫等气体给工程带来极大挑战。长期处于此类气体包围下,易产生眩晕,恶心等不良反应。此类气体无色无味,人体有所感时,为时已晚……

我让胡彩蓝根据WORD文档做成PPT,到时候上台念。她很认真,做得不错,逻辑很好,研究背景、新型涂料特点,市场价值都把握得很精准。

比赛在学校礼堂举行。她落落大方,穿了套我从未见过的天蓝色的休闲正装。包住了双腿。我在观众席第一排,歪坐在椅子上。我对比赛丝毫不感兴趣,只希望快点结束。但评委提了许多问题,是否考虑过成本?是否增加了施工难度?此类涂料是否会产生有毒气体?

我走上讲台,从胡彩蓝手中接过话筒。说:“各位评委,不好意思,我是胡彩蓝的指导老师李默,专业问题,我替她回答。”评委露出不悦的表情,我没理会,继续说:“在隧道行业,涂料是传统做法,我们只是更新了,并不存在增加施工难度的说法。至于施工难度和气体的问题,我们的涂料与传统材料一致。”

比赛结束,已是下午六点。我和胡彩蓝走出会场。“没事儿,评委都是外行,没眼光。”我说。

胡彩蓝楞了一下,说:“老师,你是指比赛吗?”

见她似笑非笑地看我,我赶紧低下头,说:“是。”

我们从教学楼后门出,沿学校围墙,慢慢往办公楼走。她下身是一条直筒西裤,裤脚宽大,露出脚踝。我又回忆她第一次课的样子,上身吊带,下身短裤。那影像如同三峡大坝间的裂缝,长江水由此东流入海。杨敏从未给予我这种水流的势能。杨敏向我索吻时,我会告诉自己,这是该迎上去的时刻,当她向我求欢,我会在心中数着节奏,期望早点结束。

脚踩树叶的沙沙声惊醒了我。办公楼的灯光几乎全灭了,我打开门,准备把U盘递给她。

她像早就知道我要递给她U盘似的,很自然接过来。并不在意是否触碰到我的手指。说:“老师,你刚毕业吗?”

我说:“是。”

她左看右看,说:“办公室还挺干净。”我坐在椅子上,看她盛装打扮的样子,说:“你先回宿舍吧。”她向我摆了摆手,说,“明天见,老师。”我露出疑惑的表情,她说:“明天不是你的课吗?”我说:“哦。对。”

走出学校,天已黑。行走在学校里,如同在隧道内。没人看见我,我也看不见其他人。我坐在学校的长椅上,或许是夜晚的缘故,又或是雾气太浓的缘故,学校像是睡着了,只有些许树叶的沙沙声,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我低下头看自己脚下。

过往的无数个瞬间,我都是这么做的。一个人乘坐火车外出求学;寒假里,一个人在寝室学习数学;实验室里,一个人守着实验仪器;隧道里,一个人发呆。诸多辛酸,悲愤,无奈都压缩成了孤单。

回到家,杨敏从微波炉里把饭端出来。我吃了几口后,问杨敏:“亲爱的,你进过隧道吗?”

“没有。”杨敏说。

“亲爱的,你知道正在施工的隧道吗?里面只有工人。我在里面坐着,没人管,手机没信号。出隧道后,手机的滴滴声来了,领导给我安排工作,工人询问你的指示,APP的垃圾广告,感觉自己被束缚住了,几千亿的隧道就在你的手中。洞内的世界无法与洞外言说,洞外的世界也无法与洞内讲明。“

“你指的是小说吗?”杨敏放下手机看着我。

“是。”我说是。

“你这么晚回家,就是要和我说这些吗?”她笑着问我。

我不敢回答。

由于担心我,她没怎么吃。深夜,我们去商场加餐。杨敏坐在电动车后座,抱住我,我感受着她的胸脯,想起《天若有情》的情节。但于我而言,由荷尔蒙带来的冲动总会后撤,理智总比感情坚固。我并非刘德华,杨敏也并非吴倩莲,所谓电影,不过是虚构取乐之物,不足信,更不可以之为参照。

“亲爱的,你们学校为什么建这么偏呢?”她问。

“这儿便宜吧。”

“都没什么人,一片黑。”

我小心地左右望。她没说错,连路灯都没有,风呼呼得吹,唯有一片开阔的、茂盛又荒芜的建筑土地。我努力握住车把,在混凝土、钢板、钢筋中驶过。建筑工地是城市里奇异的存在,它们被围挡遮住,里面的工人都来自外地,昼夜不分的施工。时间的车辙在这里变换方向,或许只是一吨混凝土的时长,或许只是一层砖的建立,等你回过神来,发现角度已然偏离……。拆掉围挡,大家会惊奇的发现,一座公园冒了出来。

风停了,我驶过建筑工地,来到商场。我和杨敏挽着手走过每一家餐厅,我又有了家的感觉。在这一个月内,我们探索附近的每个角落,聆听公园的大叶黄杨下小猫的叫声,逃离街角井盖的臭味,比较不同餐馆的服务态度。

“等发了工资,给你买个电脑吧。”我突然对杨敏说。

她说:“不用啦,贵。”

是我预料的话。我说:“没事,买个好点的电脑,写论文能快点。”

商场比路途热闹得多,我和杨敏像一对模范情侣,迎接着每一位服务员的审视。

讽刺的是,商场里的女孩又让我想起胡彩蓝。如涂料般从我的右脑涂到我的左脑,散发着名为胡彩蓝的气味。那灰褐色的课桌后托起上的脑袋、握住话筒的清秀的左手,说“办公室还挺干净”时带着侵略意味的眼神……

不知什么时候,杨敏去拿烤肉蘸料了,店里散发着各式各样食材的香味。

对,比赛,胡彩蓝也喷了香水,我闻到了,很是清新好闻,与电梯里那些女孩截然不同。我坐在观众席上,看她在讲台上侃侃而谈,香味还残留在我的鼻腔,我惊讶班里还有这种女生,虽成绩不好,但魅力十足。下午我讲完后,和她一起坐在观众席,保持着一种奇妙的默契。我屏住呼吸,尽量不出差错,贴近座椅,双肘抵住靠背,不过分张开,以免超出界限。

胡彩蓝凑过来,指向讲台上的大屏幕,说:“老师你看,这个是不是和我们的很像。”

她突然凑近,香味又刺激我的鼻腔,我被吓了一跳,差点碰到她。

“想什么呢?都不帮我拿蘸料。”杨敏端着盘子走过来。

“没什么。”我接过杨敏手里的盘子。

“先下牛肉丸,这个要久一点。给你拿了鸭肠,你爱吃的。”杨敏不停的给食材排序,分类。她总是对此类事情总是乐此不疲。

晚上,我问:“亲爱的,你觉得我长相能打几分。”

“六分,要是认真打扮能打八分。”她说。

晚上,我从背后抱住杨敏,抚摸她的乳房。她迟钝地转过身子。我把被窝撑起一个整齐的隧道。

杨敏叫我起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已经睡了太久。

“还不起?你今天不是有课吗?”她拉开窗帘,收拾散落在被子上的脏衣服。

这次上课,我没看到胡彩蓝。我站在讲台喊:“胡彩蓝。胡彩蓝到了吗?”

我感到一阵忧虑。并非忧虑胡彩蓝的缺课,而是忧虑自己的反应。我何以这么担心一个学生呢?缺课是很正常的事,我凭什么这么担心呢?这于杨敏又是何等不公平。

下课后,我收到了胡彩蓝的微信:

老师,今天辅导员找我,我们的比赛通过初赛了。对不起啦,忘了和你请假。

她还在末尾附上了一个调皮的表情。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感到一阵哀伤,我不担心自己的选择将导致的后果,却为自己的无措感到茫然。出轨的欲念如同热胀冷缩般无法消除,那是混凝土的固有属性。如山体滑坡般无法阻挡,阻挡时间越长,滑坡势能越大。

一单元的大妈们仍旧在接孩子放学,但这次,我听见了她们的声音,那是前后鼻不分的武汉方言。万物都依旧它的既有轨道运行,唯有我例外。

我希望杨敏能给我一点教训,至少让我吃点苦头,或者和我大吵一架,我就能从剧烈的情感波动中找到解决办法,但很可惜,并没有,杨敏越来与温柔,她极少对我发火,依旧做着西红柿打卤面。

我很难面对她了。问题不是出在杨敏身上,而是我自己。

我害怕我的歪心思是一株小草,终究要顶翻压在上面的石头。我害怕自己是种植土,原本就卸载了这株杂草的种子。

不讲课的日子,我借口写一篇小说,只有在晚上,我才有灵感。但实际上,我是故意和她错开,却没能在电脑里敲出一个字。早上,杨敏醒来,我就去睡觉。我甚至会装睡,只是为了不和杨敏说话。


创新创业的复赛在西南交通大学举行,那是我的母校,也是杨敏的母校。

临行前,我问杨敏:“要不要回母校看看。”

依旧是熟悉的语气,轻快,但拖长音。“不用了,亲爱的。”她说。

临行前,我希望杨敏说些什么,又害怕她真的说些什么。她可能预料到了,她向来对某些事情有种女人独有的敏锐。但我没法主动提。

没办法,我已经推行李走出去了。还装作轻松正常的样子。

为了将“新型涂料”应用至实际隧道,我和胡彩蓝乘坐大巴车前往雅江县。那儿曾是雅砻江重要渡口之一,没有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只有蔚蓝的天、碧绿的水和葱翠的山。

车一路向西,路两侧是白雪皑皑的山峰,一座接着一座,深灰色山峰不断往前延伸,沿着山路一直前行,最后到达一处两山相交的山脚。

当晚十一点,对明日的不安和对隧道的熟悉让我在凌晨两点陡然惊醒,隧道里的岁月不过是昨日旧梦,而那一刻,我竟重回梦中。天旋地转的感觉瞬间包围了我,我感觉自己似乎不是睡在床上,而是靠在墙壁上,整个人要往前倾倒,耳朵里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我甚至以为自己下了地狱。摸索着拉开窗帘,看见清冷的月光下有一条河,河底的岩石反射着光,河水不停拍打岩石。轰隆隆的响声更响了,声音竟是由河水发出的。那就是著名的雅砻江,眼前,江水奔涌直下。

醒来后,我难以再次入睡,走到酒店大堂。正是半夜三点,月亮清冷地洒下光辉,大堂被照得亮极了,墙壁上一些照片在闪着光。我发现那全是游客打卡照,他们无一例外地穿着防晒服、遮阳镜,摆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我和胡彩蓝也拍过这样的照片。在成都和雅江的中间,有一个著名的城市:康定。就是《康定情歌》的康定。大巴车曾在那里短暂停留。我和胡彩蓝拍了合影,背景是康定城著名的打卡地。胡彩蓝问我:“老师,你谈恋爱了吗?”

我语塞。她又轻快的说:“还是单身啊。”

我说:“嗯。”

第二天,我和胡彩蓝站在隧道口前。这儿的隧道很大,洞口有三四层楼之高,胡彩蓝显得很是兴奋,她握住我的肩膀,我则无动于衷,我看见隧道前停放的挖掘机,看见烟雾缭绕的吸烟室,看见头顶上圆弧形的顶。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涂料,在隧道内涂了几笔,我和胡彩蓝又拍了几张合照,预备在比赛中使用。

我们是走回酒店的,我惊觉我还是第一次和异性来到景点。318国道车辆很少,胡彩蓝走在前面,她摸路边具有藏族风格的外墙,看向路边倾斜的山峰,用手机拍山顶的积雪。我努力感受这儿清新的空气、头顶的蓝天,曲折的山脊。

我坐在山脚的石头上,这是我无法言语的时刻,我曾以为自己可以习惯孤独,这孤独却常转化为落寞。我低下头,安静地,贪婪地,一下又一下,享受这里的空气。在这个陌生的地界,我竟然感受到某种熟悉的感觉。

从心脏内里散发出气体,一开始只是一团涂料,慢慢地气化,扩散,最后填满我整个身体,似乎全部细胞都变质了。我向左扭头,蔚蓝的天空下是圆形的洞口,洞口深处的黝黑,看不见一个工人,也听不见丝毫声音。

胡彩蓝迎着风跑过来靠近我,我们坐在同一块石头上,在这个浪漫的瞬间,我的身体里出分泌了一种落寞的,疲倦的激素。

“胡彩蓝,我们去隧道里,深一点,再拍张照片。”

“真的吗?”

“嗯。”

我又刷了涂料,这次我感到头晕目眩,似乎闻到了甲醛的气味。

“胡彩蓝,你闻到什么气味了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甲醛的气味。”

“没有啊,老师,你记错了。我们的涂料不会释放甲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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