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追光的人】及“不一样”之【南方】

『壹』
宣统三年的江南,是个暖冬。武汉九江南京城一江的硝烟炮火,把个诺大的中华分成南暖北寒两个世界,整个江南日丽风和。
十二月初的时令,田园萧瑟,光秃秃的稻田里覆盖着一片白茫茫的薄霜。蚕豆已经长得很高了,绿油油地一直延伸在阒无人迹的田野,风儿一吹,在垅上摇摆。柿子树上,高高挂着几颗残留的柿子,红彤彤的,像灰蒙蒙天空的几颗星星,让珠岭村老老少少抬头时总能眼前一亮。
柿子树下,是秀老爷家。
毓淇收拾停当,出了房间。妻子已将他的柳藤箱拎到了客厅,放在八仙桌旁的敦子櫈上。
父亲从楼上下来了。一袭暗色锦袍妥妥贴贴,酱色的檀木手杖挂在胳膊上,灰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倒向后脑,一根花白的辫子垂在后腰间。
“父亲,孩儿上值去了。家中诸事,有劳父亲大人了。”
“唔!”父亲含混的一声,意思不明。
毓淇拱手施礼请安后,拎上柳藤箱就要出门。
“淇儿,时局艰难,国事乖违,变乱骤起。我秀家世受皇恩,自当尽心务事。但身逢乱世,天地不仁,道德沦丧,天下疯子纷纷出笼,更有乱党亡命之徒,你身负县衙缉捕之责,行事切不可莽撞过激,多看少动为宜……” 文澜终于挥了挥手,毓淇出了门。
伙计日祥候在院门外,一匹膘肥毛亮的枣红马系在柿子旁高高大大的皂角老树上。
眼见毓淇出了院门,日祥接过柳藤箱,伺候毓淇上了马,搬回登马墩夹起竖在门框边的油纸伞跟在马后。
久晴无雨,小河萎缩成一缕脉脉水流,蜿蜒伏行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之间,静静流淌,遇上珠岭洲拐了个大弯,终于圈出一碧幽幽深潭。
相传,三十个甲子前,这荒潭中伏着一条恶蛟,兴风作浪,吞人噬畜,为祸两岸。许真君驭云巡江,擒锁恶蛟囚于井底。于是,这潭岸不远的樟树林里,便有了这飞檐翘壁的济渡观。
冬至将近,年关撞眉,济渡观长长的年集开始了,观中香火大盛香客继踵。周边便有了店铺有了吃食摊还有了耍钱的赌场,当然,也有了唱戏的戏台和班子,一方河洲荒滩热闹了起来。
周边村落那些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很少光顾济渡观,只有那些小脚老太太小媳妇初一十五来上柱香,求天师保佑在外奔忙的男人或求个子嗣。热衷于往观宇钻的,是那些个嗜赌如命的烂棍和浪荡子,他们一不拜神二不进香,纯粹是冲赌寮和戏台上那几名眉眼俊俏腰身如柳的女子而来。
观内还算清净。穿过天师殿和左右的执事堂、法堂便到了济渡观后院。正中一座藏经阁,西面是僧房、香积厨,东面两间外廊相连的屋宇作了客房。
眼下,客房里住着的,是秀家二少爷毓津。
毓津被寺外的丝竹之声吵醒了,他穿上大衣出了客房。
“二少爷早哇。”观中知客铁心道人连忙过来打招呼。
“老道士,这观中……委实不是读书的好地方。”
“呵呵……二少爷,要传膳吗?”
“传哪门子膳?当我是宣统哪。”毓津一跳,跃过廊下低矮的松木花墙,自己往厨房去了。
铁心摇着头跟了过去。
毓津是个怪人,从上到下的怪。头上没有辫子,梳着锃光瓦亮的大背头,出门还戴顶礼帽;身上也无大褂皮袄,总是穿一件短短的西式上衣,领口敞得豁大,脖子上还吊根带子。眼下冬深北风紧了,就套件大衣;脚上从未穿过棉鞋,一双皮靴子天天乌黑锃亮,能照出人影来。
最怪的,是秀家高屋华堂他不住,偏偏跑到这济渡观来住客房。
济渡观自建成以来一直不温不火。早些年,长毛过境时,作了兵营,不管是奉天师的道人还是敬菩萨的和尚,统统捉到河洲上杀了头,只许乡民信上帝。长毛败走后,观宇已被糟践得破烂不堪不成样子,配殿厢房塌的塌斜的斜,就连正中的天师殿,瓦片都落光了,露出一根根黑黑的椽子来,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饿得站不稳的褪毛野狗。
那年冬初,游方至此的龙虎山道人风清病倒在观前,见天师殿东边的配殿上还赖着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小青瓦,遮雨挡雪,还能住人,便蜷缩了进去。
病好后,风清一声长叹:“无量佛!道祖庇佑,道祖留我。” 从此遍访四乡诸村写缘,誓要修缮好这济渡观。
文澜虽名不出闾里,到底有登仕郎的功名,做了几十年的县衙师爷,在一方乡闾还算名绅,辞职初闲,有心相助,便出头做了济渡观观首会的会首,领衔修观。
有了一帮乡贤牵头,济渡观修建很快开工,不到半年,天师殿、配殿、执事堂、法堂、藏经阁修茸一新。还在后院建了两排厢房,留居游方挂单的道友,方便远来祈福的香客。济渡观自此重新热闹了起来。
癞孛的一腔心思都在济渡观。他蹑手蹑脚踅摸出院子,轻轻合上了院门,歪斜的土坯院墙上耷拉着霜打过的峨眉豆枯藤,在风中巍巍抖动沙沙有声。
“癞孛,去秀老爷院外薅把猪牙皂来。”癞孛婆娘坐在厅堂门槛内,脚边一盆黑乎乎的水冒着热气,她正在洗头,“这稻草灰水一股呛呛的烟巴味,不煞痒,还涩涩结头发。要柔顺,还得是打猪牙皂浆才行。”
癞孛早已飞身在田野的土路上,一颗心早就进了济渡观门外那间挤满了人的棚寮,落在那张赌桌上。婆娘的话音哪里追得上?
这一天,秀老爷过得惊喜交加。
太阳升到院外皂角老树顶上的时辰,文澜正躺在雕花太师椅上,手中捧着水烟筒。一只黑白间色的喜鹊落在柿子树上,它没理会树梢那几只小灯笼似的红柿子,张嘴唱了一曲小调。
好兆头,呵呵……
院外突然传来癞孛婆娘杀猪一般的嚎叫,“族长大人,你得给我们做主哇!”
踱出院外,柿子和皂角老树下已经筷子筒般插满了乡党。那婆娘说,“这些日子,癞孛一直在济渡观赌场赌钱,输光了家里的稻子,今天把家中二斗水田的地契也偷了去,在济渡观找牙人写卖契,要卖地还赌债。粮没了,地卖了,全家人以后怎么活,眼下这个年怎么过?求族长大人把地契要回来。”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谷子入了仓,禾杆进了厨,禾桶晒垫上了房。忙了大半年的庄户人终于闲了手脚,村中一班老人便捂了火笼聚在祠堂墙角晒日头,癞孛这等泼皮自然去了济渡观找各自的快活。
文澜转身进了房,再出来时手上攥了一摞银元,吟着句乡党听不懂的“昼尔于茅,宵尔索绹。”接下来的几句,大家都听懂了,“九冬腊月,不上山无可厚非,进赌场就罪无可逭了。这八块龙洋你先拿去济渡观替癞孛还债,应该够了,若有剩下,就添点年货,这年,得过!”
婆娘接了银洋,一围乡亲也欲散去。文澜又言,“把他手上地契取来给我,我看谁敢来买这地。地契我押着,钱不急,啥时有啥时还。”想了想,又当众吩咐日祥,“给他家送箩谷子去,不能饿着老人孩子。”
文澜之所以出手,一来是这两斗水田在村前田塅中间,地真是好地,按时下行情每斗给四块龙洋,值!二来也是为族人着想,不能让这块地落入别人手中。真要是外村外姓人买了去,以后过路过水都不方便,弄不好还容易起纠纷,麻烦不断。至于癞孛能不能还得起这八块大洋?他根本就没指望。俗话说,千年田地换百主,一番交易一番新。沧海桑田,世道历来如此。
令他吃惊的是,有些日子没去济渡观了,那儿居然开了赌寮?!
败儿溺爱始,沾赌破家终。这事,决不能容。
『贰』
昨夜刮了一晚的风,天空蓝滢滢的,又高又远,天是出奇的好。
见过太宰文季后,毓淇回到了自己的巡典衙门。
门子领着四名皂隶早早候在门内,一见毓淇,齐齐拱手施礼后凑到了桌前,“大人,有告。”
打官司首告在太宰的正堂。告到巡典处的,一般是赌钱吸鸦片一类的不法之事,要扫场子的。
“何处?”
“济渡观。聚赌,卖吸烟膏。”
“又是济渡观。”毓淇当然熟悉济渡观,它就在老家珠岭村外的河洲上,父亲文澜还是观首会的会首。
济渡观什么时候变成赌场烟馆了?父亲知道吗?耕作为固家之本,读书乃青云之路,抽喝嫖赌毁身败家。父亲难道真不理族事观务了?他有些茫然和烦闷。
“要围济渡观,你们四个可不够。得去找五爷借些兵来。” 毓淇起身去了把总的兵营。
小河两岸长满了高过人头的芦茅和水颡蓬,一湾碧潭中悠闲地游着成群的绿毛野鸭。
毓津坐在一把被踩折伏地的芦茅上,手边无书,却拢了一堆圆圆的扁卵石。他在潭面打水漂,一颗连着一颗快速漂过水面的扁石头,荡起一连串圆圆的水圈,不时将野鸭惊到起飞,满河“嗄嗄”之声。
毓津是初秋回到珠岭的。
见过父母兄长后,父子三人有过一场谈话。
“不读书,不考功名,你能干什么呢?”毓淇听完弟弟回家歇息的打算后,忍不住问。
“满清完了!山河光复,万象更新,百业待举,自然有事可为。”
“这话不可乱说,别人听了去,会招祸的。”虽然在县城隐隐听说了一些事,但毓淇身为衙典,宁信其无。
“哥,真造反了!满清没了。”
“啥?……”文澜端坐八仙桌上首,问了一嘴。
“十月武昌首义,全国响应,各省独立,满清早就名存实亡了。”
“嗯哼!”文澜听见毓津的不敬之言,咳了一声。
大厅静了,三人枯坐无言。
毓津一气之下,搬到了济渡观。
毓淇去叫过两回,毓津横了心吐了言:就在济渡观读圣贤之书,看天翻地覆。
文澜无奈,只好交代日祥每月挑两担糙米过去,还不时送些时果鲜蔬豆腐菜油。
住持风清老道携知客铁心道人登门拜谢,“秀老爷首倡重建济渡观,已是善莫大焉,更兼年年有布施,二少爷到观里小住一段,自是小观贵客,举观上下以礼相待。怎当得老爷又送米又送菜?”
“总不能让那孽障从观众碗中分素餐,他在观中一切支度秀家理当承担。道长莫再推辞了。”
风清与铁心立掌喧号起身告辞,临出院门,铁心突然回过头,扔下一句话来:嗨,这大清国,眼见得真要完啦!
三十几号官兵把济渡观围了个水泄不通。毓淇陪着把总那五入了院内。观东,有一片清幽的香樟林,林中有一口传说中的囚蛟深井,青石砌沿,石缝中长满枯草。两条铁链从井台的石柱垂入水中。井台立着一块青石碑,毓淇掸掉厚厚一层浮尘之后,碑文字迹依然历历可辨。
“真君许逊,字敬之,东晋豫章人。太康年间辞官东归,巡赣水而伏恶蛟,斩妖魔而消水患,福泽万民,得道飞升,是为‘净明普化天尊 ’、‘神功妙济真君 ’。大唐屹立,盛世襄举,建济渡观以祀。”
“好端端一座真君观,被这群刁民糟践成赌场烟寮了。”
“大人,观中发现乱党了!”一名绿营兵匆匆过来,递上一摞书文。
毓淇粗粗一翻,《革命军》、《三民主义》赫然在册。
“将观中之人全部集中到大殿!”那五终于来了精神,号令如母牛呼犊声粗气壮。
济渡观大雄宝殿颇为讲究,雕梁画栋,四周及穹顶画有许真人斗蛟图、修真图、飞升图及吉鲤瑞龙祥凤仙云,不一而足。打磨过的青石板地面上,散落着几十个黄锦蒲团。
主持风清与铁心道人及几十个乡民被官兵围在大殿正厅。
“大少爷来了。”癞孛立在门槛外,一见毓淇,兴奋地朝殿内喊了一声。
“谁的?”那五手里攥着《革命军》和《三民主义》冲进殿内,一脸兴奋地朝人群吼问。
没人回答。几十号乡民一脸懵懂,一会儿看着那五,一会儿又望向毓淇。
毓淇是本村世绅,上庠生功名,例授登仕郎,县衙正九品巡典。父亲文澜是太学生出身,光绪三年恩授登仕郎,入县衙辅佐县令,做了二十年县府的钱粮师爷,比县丞更得县令垂青倚重,一直干到儿子入衙为典才退休回村养老。
毓淇在场,乡民仿佛有了主心骨和依靠。那五爷吼问连连,就是无人答话。
毓淇知道问不出结果,便上前附耳私语了几句,走出大殿去了河边。
“统统带回县衙问话。”那五爷快刀斩了乱麻。
毓津坐在河边的砾石滩上,身边又拢了一堆小扁石,两眼愣愣望着水面。出观的时候,他在门口远远瞥见了官兵的马队,看到那些飞扬的骏马,卷起的沙尘,如血飞舞的缨络以及亮闪闪的马刀,他没有一丝恐惧,却有一股奇妙的冲动顺着他的皮肤像潮水一样漫过全身,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也有这样一匹骏马,野性未驯,狂躁不安,跃跃欲试,急切地想撒蹄狂奔。
天师殿内的情形,毓津勿看亦知,心中被一种不知所至的狂野冲撞,手上一颗接着一颗用力朝水中甩着小扁石……
毓淇远远地见了,“津……”,不忘扭头看了看四周。
“哥,你咋回来了?”
这小子!毓淇心一紧,脚底下也紧走了几步,“跟我回家去!”
高墙深院的秀家,院门敞开,迎门是一堵雕着“八仙过海”图的花砖影墙,绕过墙,一条长满青苔的青砖回廊上爬满紫藤,靠院墙的花畦上,菊黄如金、石楠灼灼。穿过天井,大堂宽绰,几根粗大的楠木大柱立在青石底落上,支撑起客厅的镂花错梁和穹顶。厅堂正北一排朱漆描金的屏风,两边靠墙是四对镂云雕花的楠木太师椅。摆设气派而精致,无愧为上下三村之首户。
毓津对这座花木深秀的大宅院没多少兴趣,院墙之外海阔天空风云激荡,他年轻的心又岂是几块青砖四面院墙能围得住的?
“小子,你想造反啊?”没等毓津落座,毓淇就拍了桌子。
文澜被吓了一跳。这是他第一次见自己的长子冲弟弟发火,从毓津出生起,毓淇就对弟弟手抱怀暖疼爱有加。两个儿子兄友弟恭,是他几十年骄傲的支撑。
“天下皆反,还用得着我反么?满清完了!”
“我晓得。但朝廷还在,皇上还在,太后还在,大清就还在。”
文澜接过毓淇的话,“我秀家世受皇恩……”
“父亲,不就是几个九品登仕郎么?你还当是托孤委国的顾命大臣哪。就是那真受了托孤的袁世凯,不也在逼清帝逊位了么?中山先生如今是临时大总统。”
文澜无语了。
毓淇皱起了眉头,“你不要搅进去,这是掉脑袋的事。”
“世如暗夜,众生混沌。总得有束光,世人才有活头。”毓津言语凛然。
“你不要出头做这支蜡烛!老父高堂犹在,你若行那不孝之事,置父母于何境地?再说了,谁掌天下,这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事!我只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中山先生说了,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鞑虏满清,早该亡了。”
“大清亡了,你们那个新朝叫什么?”文澜插进兄弟俩的嘴皮官司里。
“中华民国!老百姓的国。”毓津不怵而答。
文澜微微一哂,“中华三千年,何时见过老百姓的国?”
『叁』
云县反了。
几千光复军杀进县城。那五爷还没来得及审问带回来的几十号乡民,县衙就被围了。
乒乒乓乓的铳鸣枪响将县令文季吓得钻到了桌子底下。
“来人,来人啊!”
“太爷,有何吩咐?”难得还有毓淇这么号忠臣,钻到书桌底下来听令。
“让那五领兵去和乱民和谈,不要打了。只要让我们出城登船离去,把县衙让给他们。”
“五爷在东衙楼正和他们打得上劲呢,还是我去谈吧。”
毓淇挑着块白布出了县衙,光复军一见,停火了。
“我代表县令大人前来和谈。叫你们管事的出来。”
蓝世锋分开众人走了出来。
原来是“三点会”作祟!
毓淇自然是认识蓝世锋的,偏居云县东南大山中的蓝世锋,是江湖帮会洪门“三点会”首领。“三点会”虽然还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但早就沦落成打家劫舍的山匪了。那五领兵去剿过几次,但几十号人进了山,就像河中撒把盐,连味儿都闻不到。好在“三点会”也识趣,一直没什么举动,两边倒是相安无事。没想到,这次却闹出个惊天动地来。
“秀典史,我不为难你。你回去,告诉文季,自今日起,云县不再是满清之天下,云县属中山先生国民政府了。还有,立即释放被抓的所有乡民,这是和谈的先决条件。不放人,一切免谈。”
“我现在就去放人。”毓淇转身又进了县衙。
人带出来了。光复军却不依不饶杀进了县衙。
“杀那五,报血仇!”的喊声如憾雷惊涛。
十二月二十五,宣统帝爱新觉罗·溥仪颁布了退位诏书。
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
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当办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商辍於途,士露於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诸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钦此。
那五的人头,还在县衙前的挂笼中吹着冰寒的北风,省府的绿营新军就杀进了云县,一标(团)人马千多号人在标统王俊雄的指挥下攻占了县城。
文季没跟着回来,听说是回京了,回贝子府找他爹去了。
云县虽然号称“城扼要冲,通达赣粤”,但除了一条赣江依城,交通并不方便。尤其是县城,江隔山阻,委实是处偏僻之地。是以明清以来,县令多为贬官、荫官,真正两榜进士出身的流官屈指可数。文季是满人,镶黄旗,红带子,太学出身。其父居爵贝子,托了沾亲带故的军咨大臣载涛的门子,才谋了个县令之职。到任四年,文季倒也洒脱,不贪不酷,头一回吏部考功得了个“中”。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下回考核得个“优”等,好回京入宫做个御前侍卫。
日祥从县城逃回了珠岭,带回来两个消息:秀家在城里的铺子被官军抢了;官军在城里抓了好多人,校场上天天在砍脑袋。
毓淇在为弟弟守头七,终日以泪洗面,痛彻心扉。
光复军攻占县城后,一口崭新的柏木棺梓送到了珠岭。
见到泪流满面的毓淇,文澜一口气没接上来,晕了过去。
癞孛跪在棺木前,口中只会喃喃一句:二少爷是大好人……
村里的规矩,没满花甲的人走了,不能进祠堂。年轻人过世,不能入屋,不能入土,只能将棺梓用砖堆掩在山上,叫穴函。
文澜醒后不说话了,常常望着屋前的田野山岗,目光散散的,蒙蒙的。
秀家大院沉浸在悲痛里。
直到那天傍晚,邻村萧家庄的乡绅萧尧瑞来到秀家大院。
“秀老爷,救救我儿!”萧尧瑞一入院,便行大礼,话出泪落。
“世叔,不可!有话但讲。”在厅堂毓津牌位前烧纸的毓淇闻声抢出院子,扶起萧尧瑞。
“我儿志飞,在县学求学,本为一介书生,那日在城中自家铺子里,却被官兵无端拿了去。那军爷传下话来,说我儿是乱党,要严惩。如交五百大洋,可先保人。县上一班官吏,走的走逃的逃。那教育训导衙门,莫说教谕大人,连那斋夫、门斗也都逃得一个不剩,哪还有人为我儿说话作证。”
“我如今卖铺卖田,才筹得三百大洋。再不交钱,我儿性命难保。求秀老爷出面通融通融,救救我儿吧!”
文澜一声长叹:国之将亡,妖孽丛生,末世乱像啊!
毓淇在火盆中燃着纸钱,红着眼嚷道,就算是江山易主,朝代更替,总不能随随便便杀人放火抢铺子吧,真没王法了!
文澜连夜起草保书,联络几位有势力的乡绅具名画押,第二天便带了三百银洋到县衙保人。
那标统王俊雄本就是作个捞一票就走的打算,哪管你乡绅不乡绅,只认银子不识面子,说了五百大洋便不让一文。
但文澜的一句“吾儿在广州,也是识得省府李督军的。” 让王俊雄一愣,孙中山的南方政府任命了一位本省督军,听说这位李督军已在湖口宣誓就任。
也许今后还要在这位李督军手下任职过活,再说,兜里装三百大洋总比校场滚颗脑袋要实惠些。王俊雄终究还是收了银子放了人,胡乱给了李督军一个莫名其妙的面子。
(云县县志:清宣统三年十二月下旬,清绿营兵一标入云县镇压革命。标统王俊雄纵兵劫掠,云县惨遭浩劫,经济凋敝,民不聊生。)
“民族光复,民权何在?”“民生多艰,百姓何辜?” 原来,这些天,《三民主义》毓淇也读进去了。
他终究还是进了县城。远远地见县衙前黑鸦鸦一簇官兵,都穿着青灰的布袍,头戴黑帽,红顶红缨,那缨绺在北风中颤颤飘动,如血飞舞。
有了那身九品官服,毓淇顺利入衙见到了王俊雄。
“太爷弃职,县衙无主。本典暂代行县事。”毓淇不亢不卑,“今日特来请将军退兵!”
“大胆!兵戎机锋乃国之大事,岂是你一名小小的九品登仕郎可以置喙。”
“秀某今日不议军国大事,只是为将军前程而来。”
“将军,皇上逊位,大清不存,江山无主。眼下正是各路神仙虎视眈眈之时。将军此刻远离中枢偏居乡野,就不怕有心之人一招‘杯酒’之计,将军便痛失兵权?”
“再说,听闻南方政府已派兵入赣,不日可达云县。将军所统本就是大清绿营之旅,万一相遇……”
王俊雄终于从劫掠美梦中惊醒,冲毓淇拱了拱手,“多谢贵典提醒。”
“收兵,回省城。”
『肆』
又细又密的花针小雨从惊蛰一直下到清明,野圳在雨中欢了,柳丝在雨中绿了。
清明前夕,萧云帆回到了家乡。
萧云帆是名满云县的高贤大儒,光绪八年出生于萧家庄,光绪二十四年十六岁高中二甲进士,授翰林院修编。国门打开后,他以进士身份留学日本,期间与孙文相识,相交莫逆,成为同盟会创会成员。
作为同盟会元老、本省名贤,他刚被南方政府委任为本省咨议局长,眼下走马上任。
“云帆老师回乡,你要去拜访。”文澜交待毓淇。
“去了说什么?”
“寒暄致礼,礼至而归。”
“备份薄礼。他是云县大儒,本省名贤,不可失了秀家礼数。”
萧云帆这次回省,身膺重任,父子心照不宣。
秀毓淇匆匆走在路上,萧家庄在济渡观河对岸。
正是江南人所说的梅雨天气,风暖雨碎,光阴静娴,雨点落在河道中,开出一河的碎玉小花。水潭四周开满黄白的金银花,像帘子一样垂向水面。成群的绿毛野鸭,躲在花草盛秀的岸脚避雨。
毓淇立在潭边,努力回忆毓津打水漂的样子,泪水悄悄溢出了眼角。
日祥追了过来,“大少爷,云帆老师登门拜访来了,老爷叫回。”
毓淇刚步入大厅,在客厅侍茶叙话的萧元帆,突然起身抱拱,朝文澜折腰一揖,“世叔,云帆有负重托,没照看好毓津,愧对世叔,特上门请罪领罚。”
“云帆老师言重了!”
“四年前回乡省亲,您将毓津托付于我,随我进京。第二年,又随我去了东瀛。去年初,中山先生派遣了一批志士北上,在长江两岸各省建立本党之分部,组织发动民众,驱逐鞑虏光复中华,毓津主动请缨回云县,故被委为云县分部书记长,统管本党云川泰三县之一切组织及活动。”
“毓津这孩子,可惜了了!若非捐躯,本县县长非其莫属。论家世人品,论学识胆略,云县还有比这孩子更出色更合适的么?”
萧元帆说到“县长”时,文澜寂然一笑,满脸成灰。
毓津的离去,并没有使珠岭的人们觉得少了什么。皂角和柿子树依然高大挺拔展绿吐蕊。济渡观前的土坪上依旧聚着不少的人,偶有成“人”字形“一”字形的大雁从天师殿的顶上飞过,他们都会仰头望上一阵子。村中汉子老头们平田下种劳作之余依然倚在祠堂的墙角讲古论今闲话年成。龟缩在人群中的癞孛偶尔会喃出一句:二少爷说过平均地权。也没人理会他。
日祥依然爱管闲事儿爱与人争辩,“云帆老师都说了,二少爷若不死,革命党坐了天下,他就是云县县太爷。眼下这柳县长,不过就是捡了个便宜而已。二少爷是太学生,柳县长就是个洋学生,没功名的,在东瀛还是上的什么‘早稻田’学堂,这作田莳禾的事,乡下人谁不会?还用去东瀛跟小倭寇学么?”
唯有毓淇,一直对弟弟耿耿介怀:这傻小子,二十余年活在梦里。那些美梦,原本是天上飘动的云和烟,风一吹,就散了。谁承想,遇上辛亥革命,像一阵冷朔的风,将天上的云凝结成坚硬的冰坨,固化在这人间。而自己疼爱的弟弟毓津,冲向这个改朝换代的大梦时,人却如一滴撞在烧红锅底上的水,“嗞” 的一声就没了,毓淇心意难平。
毓津到底是如何牺牲的?毓淇一直没弄明白。老父亲几次三番追问,毓淇无言以对。事情最终成了父子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直到铁心道人登门造访。
“贫道一直无颜面见居士,更觉愧对观首秀老爷。昨日县长大人亲临敝观,打听令弟之事,说是要为令弟修传立碑,贫道觉得兹事体大,还是要来秉告秀老爷和巡典大人一声。”
毓淇望着絮絮叨叨的铁心,皱起了眉头。
却不成想,老道士嘴里,吐出一番惊心动魄之言。
“毓津居士,天性仁厚,最恨人间一切不公,是以在外求学时就已加入革命党。他回乡里,本是负有大使命。一是发展组织,动员民众;二是伺机暴动夺取云县,策应岭南革命党北上。”
“他不愿累及府上,故选了这济渡观作秘密基地,贫道也是他发展的党众之一。年前,他准备组织暴动,本县四乡加上相邻川泰两县有数千会众参加,‘光复军’的称号就是他起的,取‘驱逐鞑虏光复中华’之意。他是三县革命党党首,攻城总指挥。”
“为了联络会众,分派任务,年前那些天,他不停召见各乡村党首到济渡观商议。为了掩人耳目,故意请了戏班。后来,还真有不明就里之人居然在观外开了赌局,起了烟寮烧泡派烟。秀首领说人来人往正好掩护大事,就没驱散他们。有谁知道,开了赌局就引来赌鬼,村里癞孛这个杀才,平日正愁找不到人赌,一见济渡观有了赌桌,沾上去就下不了桌。光复军里什么人没有?就有那偏门高手,为了早点打发那些赌鬼,上桌三下五除二赢了他们个精光。偏偏癞孛是个要钱不要命的棍子头,心里不服,卖粮卖田想翻本。那几天,他癞孛看人的眼光都是绿的,跟狗样。他连赌连输,恶向胆边生,便去县衙告了官,这才有了那五爷带兵来拿人。”
眼见毓淇脸色越来越白,铁心愈语愈低,“秀首领一见这么多会众被抓,下令攻城救人。这才……”
围城那天,毓津本在人群之中,他不愿与疼爱自己的哥哥针锋相对,便令攻城副指挥蓝世锋出面谈判。毓淇刚走,那五便领兵冲出了衙门,一通乱枪响过,毓津和几个站在前面的光复军被摞倒在地。
数千光复军被彻底激怒,狂风骇浪卷向县衙。那五做梦也没想到,这群他根本瞧不上眼的农夫山匪,手里冒出来十几杆德国造毛瑟步枪,连响连发,枪弹如雨,他那几十号拿火枪的绿营兵根本抵挡不住,他终于为自己的狂妄和鲁莽赔上了性命。
毓淇想起了围济渡观那天毓津起身走出厅堂时的话,“我回观中去了……哥,云县的事,你莫管,也管不了!”
这是毓津留给毓淇的最后一句话,当时他不知道,但很快就懂了。
说这话时毓津含着笑,笑容像大山的褶子,里面夹了太多的东西。
(云县县志:清宣统三年七月,云县革命先驱、同盟会分部书记长秀毓津同志携一批先进武器潜回云县。十二月,率光复军攻占县城。在攻打县衙战斗中,秀毓津同志英勇牺牲。1955年,烈士遗骸迁入云县革命烈士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