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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现在,我已经说不清楚哪天遇到过月光?或许已经是三十年没有遇到。但在三十年以前,我沐浴过真正的月光。
那时我们那个城,到处都是平房,也没有路灯,夜里漆黑。城,那时还小,到处都是土坯房和土坯墙。
在更早以前,城还有老城墙和城门。在有月光的晚上,夜是半透明的,笼着淡淡的银白色轻纱。
整个城像是用银色丝绸包裹着的一场梦,无论是我轻轻走出家门在院子里看她,还是我变成一只飞鸟在空中看她,她都是安静而默默的,有着迷人的气质。
有月亮的夜晚,所有的房子、树和道路都像涂上了糖霜,都像人一样,都像小猫一样,都像小狗一样,甜甜地睡着了。
离家那年,我19岁。我希望振翅飞翔到更大的地方,拥有更广阔的视角。
我曾经看不起我的小城,她太安静,不够繁华;她太土气,一点儿也不热闹。
我回来看见的,总是狭长街道结着厚厚的冰摊,总是沿街矮小店铺闪着昏暗的灯火。
我在外面的时候,曾经为我的小城感到过羞愧。哪一年开始,街道开始拓宽?
沿街的房屋和院墙被推倒了;长了很多年的粗壮杨树不见了;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牲口们拉的车一辆辆消失;连同我儿时熟悉的车马大店,也开始拆毁栓马桩和大土炕;连同儿时崇拜的新华书店,也都在破败中………
我走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座熟悉的城要消失。我越走越远,逐渐开始想念这座城。
家门口扮鬼脸儿吓唬过我的小树林,你要一年年地繁盛下去;车马大店的土坯围墙,你摇荡的青草,要继续染绿车夫的赶马梦。
新华书店,你结结实实的大门要撑着,你坑坑洼洼的灰砖地板要撑着,你磨得发亮的铁门把儿手要留下,把从前的老榆木柜台板留下,把房顶开着的天窗留下,把放书的木格子书架留下。
最好留下一本旧书,即使所有的书都没了,也在堆满灰尘、天窗的阳光正好照耀的地方,留下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繁体竖排版《唐诗三百首》吧。
留下砖地上的脚印坑,留下玻璃上的灰腻,刻在白灰墙上的“到此一游”,以及褪色的毛主席语录,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心跳着奔赴精神“圣地”的痕迹。
我并不知道将来这座旧城要消失,需要我的回忆不断地提供证据,证明她曾经存在。
这旧城,曾是一座风城。如今谁还记得,这个城一年有一半时间,刮着狂野的风?从前的人们都说,那风来自地球最、最冷的西伯利亚。
如今,城里宽宽大路上走着的人们,还会记得这个城被大风卷得晕头转向的过去吗?如今新生代已经完全不相信从前的风有多豪放,多肆虐。
我是从过去走过来的,我的父亲和母亲,更是从过去的过去,走过来的。如今的人们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城的银色月光,曾经的静谧,曾经的安宁,曾经的舒缓。
我在回忆中一遍遍复习这个城给予我的一切特质。我真的被西伯利亚来的狂风席卷着,在上学路上跌跌撞撞?
我真的听见夜里的屋瓦被狂风,一片片翻动而相互撞击的声音?我真的看见夜里,星星们被猛烈的风擦得更为明亮,更为耀眼,银河们流过小城上空,被狂风激起滔滔骇浪?
我真的在风里听见,西山上的累累坟地,鬼魂们放声歌唱?
整个城,曾经是那么静。我真的在高中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沿着西门外大街,那条漫长的黑暗街道急急奔走?背后是紧追不舍的小个子男生,他一直在不停地说话。
我家真的有过一棵老果树?她真的在我家生长了快30年?母亲真的曾经在树下放了一块水磨石板,搭在砖石上,夏天常常晒两大盆水,晒暖了洗手洗衣?
还有,我真的看见过果树在春天里绽放的一树繁花?它一朵一朵地绽开,把花的清香,染香母亲的身影?
我真的在这栋平房里长大到离家远行,这棵果树看着我成家生女?在树下那些跌落的果子,真的被母亲一颗颗捡起来,切片晒在窗台上,等着我回家,给我和闺女吃?
如今,我用回忆,奔走在时空隧道,寻找着属于过去的一个个片段。
再刮起风来,谁还记得门口的那片树林?它现在无影无踪,变成居委会的楼房。如今,我还记得每一棵树,都有不同的样子。
有的树特强壮,像剑客;有的树很瘦,像书生;有的树个子特别高,像巨人;有的树斜着身体长,像去偷听邻居家的窗户。
有的树弯下腰,像是朝土里掘宝;有的树长着长着,中间又长出另一棵树,该是孪生兄弟或姐妹,还是得算儿女?
一个苍老树林的全部童话,需要一天天、一年年慢慢读懂。一场一场的大风,穿透我灵魂的每块骨头,让我一辈子都走在记忆的风中。
我经历着一天天,一夜夜,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场风。如果没有记忆里的那座城,父母家变成拆迁房,我还能不能再进去?如果没有房子后墙凿开的通风孔,我就看不见头朝下的八大仓库;如果没有我小时候想爬上去和恐龙比高低的大烟囱,我就要一直背负刮起来又落下去的大雪;如果没有与我一同吃力行走在大风中的人,就没有和我一起被沙子迷了眼的人;如果没有和我一起滑倒在雪地的人,就没有和我一起跌倒在冰摊上的人;如果没有和我一起挨门拜年讨糖块的人,就没有和我一起吃莜面山药蛋的人。
谁会记得我曾经在风城里生活过?我从呱呱坠地到离开家之前的日子——以及我长久流浪在外经历的种种磨难,谁会记得?
我一直在常常回去,从青年一直到中年。回到我曾经无比熟悉,然而现在陌生至极的城。她现在越来越庞大,越来越陌生。
从最早开始拆房修路起,我想象不到她今天的模样——许多年前,我的前辈们辛辛苦苦地在野地里挖出泥,用铡草刀切碎干麦秸儿,混在泥巴里,托在框子里,一块块晒干,再运回去,垒起高高低低的土房子和院墙。
有的家里条件略好,墙四边用砖砌,中间用土坯。泥巴抹得平平整整,再细心刷上白灰。打土墙的时候,墙两边竖起高高的夹板,男邻人们都来了,喊着号子,把土坯砖一块块垒上墙、垒上房。
路过的人都要停下来看一看,问一问,表示赞美和羡慕。正房后,南房前,是谁当年种下一棵棵窜天杨?
是谁,在大树的荫蔽下,时间一年年过去,当了新郎新娘,又当了爸妈,接着又当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他们在院子里开垦泥土,运来牛羊肥料,年年种玉米和各种蔬菜,饲养家禽和猫狗的时候,想到有一天,子孙会离开这栋房子吗?
如今,家中的围墙上,夜半走来走去看月亮的大白猫哪去了?曾经夏天早上唱歌的布谷鸟哪去了?
一旦放风,满院狂奔的大黑狗哪去了?天天跪在炕上念经保佑我们的姥姥哪去了?那个弯腰弓背总是在干活儿的姥爷哪去了?
那个念诵唐诗宋词的老妈哪去了?那个爱喝两口小酒的老爸哪去了?以前的夏天常常种植的老窝瓜和豆角架,常常被夕阳照得金灿灿的……
过去的家,我无法回去了。过去的老城,我无法回去了。长长的余生,短短的余生,每一天,我都在寻找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