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回老家过年，皆在年根前几天，自武昌下火车，再挤两小时长途汽车，一路穿乡过镇，那街镇上采办年货的人头攒动，沿街摆放烟酒糖果瓜子糕点玩具春联等摊点的琳琅满目，以及同车返乡游子满脸的疲惫兴奋，无不透着浓浓的年味。今年回老家有点早，因为退休，因为疫情。已经腊月二十了，一点过年的气氛还没有，没有采办年货的繁忙，没有回乡自驾车的拥堵。早上起来，有的是邻居间热情的点头寒暄，电线上跳跃翻飞的黑白喜鹊，自家小黄狗在分类垃圾桶间左冲右突，骑着摩托驾着三轮篷车去县城过早顺便带回全家一天食材的邻里乡亲，一切和往常一样，清闲自在。已经五年未曾回家过年了，父亲早早地腌好了两只猪头肉，晒好了十几斤白刁鱼。前几天，不知是否小黄狗的原因，后院圈养的七只肥鸭又少了两只（小黄狗有暴裂追鸭的前科），父亲干脆将剩下的五只全宰了。晚上吃饭时，和父亲说起年货置办情况，父亲说应该差不多吧。鱼丸肉丸由大弟一个专营此生意的朋友包了，酒水饮料我已从各类网购平台上采办，其它的则由他自己应时采购。他说他今年要好好做一顿“沔阳三蒸”，蒸一大笼豆腐丸子、蒸芋头、蒸鱼蒸肉，直说得我垂涎神往。尤其蒸豆腐丸子，让我想起小时一大家子过年，蒸满满一大蒸笼，平摊在数个大摊篮里，摊篮悬吊于屋梁下，从年夜饭一直吃到月半，那最末的几个，甚至会长出一层晶莹剔透的绒毛。在当时尚非富裕的农村，是不是有点豪奢？非也。黄豆是自家种的，豆腐是自家打的。那时过年，不仅自家打豆腐，还有切米花糖，捣糍粑，磨汤圆，都是自家纯手工的“年货”。从腊月二十左右开始，在家家户户袅袅炊烟里、腾腾蒸汽里、孩子们止不住的笑靥里，浓浓的年味便荡漾开了。
切米花糖先做炒米花，再熬麦芽糖。一入腊月，选精良的晚粳米，浸泡两小时，上锅蒸笼，熟透后摊匀在竹帘草席上，每天日晒夜阴，直至饭粒缩硬成米——俗称阴米。炒米花宜用干净细砂，放大铁锅中翻炒滚烫，每次抓一把阴米投入其中，用一把细竹帚回旋翻炒，于是一粒粒阴米渐而发涨，渐而饱满，渐而脆香盈鼻，油亮黑砂中绽放出粒粒“雪花”。然后用细筛筛出米花，摊晾于簸箕上，收储于瓷罐中，或用大号蛇皮袋扎紧封口装好，以待不时之需。炒米花可做米花糖，亦可干吃或开水冲泡，是零食充饥的好东西。
麦芽是熬麦芽糖的关键。熬糖的前几日，选上等小麦数斤，浸泡一夜，用竹筲箕沥干，覆以旧棉袄或棉被，每日浸水一次，数日后便生出寸许黄白嫩芽，熬糖当日剁碎，以备熬糖催化。大米是麦芽糖的主料，最好是碎米头，稀饭似的熬一大铁锅，稠稠的，撒入碎麦芽，均匀搅拌，渐出甜味，然后舀出用布包袱挤压沥干。滤出的甜水再入锅熬制，劈材树兜，大火猛攻，甜水愈来愈甜。先盛一碗给最长的长辈品尝，再端一碗左邻右舍，尔后是灶台边垂涎多时的孩童，甜，哈喉咙的腻甜！继续猛火煎熬，熬制中不断用瓢勺搅动，糖水渐稠渐浓，渐成黏黏的糖稀，最后起锅入盆。切米花糖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此时已近傍晚，厨房灯光昏暗，热气氤氲，堂屋搭上门板，灯火辉煌。做米花糖的四方木模已放置灶边，储存炒米花的蛇皮袋也放置于顺手处。舀几勺糖稀入锅，加热，操几瓢炒米花入糖，翻炒。糖和炒米花交融一体，软软的，柔柔的，突然起锅入模压实，端入堂屋门板上，待冷却成型退模。退模的米花糖是四四方方的一大块，然后用快刀划线切割，一块块厚薄均匀、长短近似的米花糖便有模有型了。条件稍好的家庭，最后两锅便投入炒熟的芝麻、花生加少许炒米花，切成薄薄的寸许长短的麻糖，香喷喷的。米花糖收储于一只只齐腿高的酱色粗瓷坛中，撒入米花充填，封紧坛口。麻糖则用小号白底青花瓷坛收储。最开心的应属那些兴奋了一日的孩子们，切米花糖、麻糖的边边角角成了他们口中美味点心了。
打豆腐主要是为年夜饭做豆腐丸和豆腐菜，故宜选在大年前数日。其流程一般为泡黄豆，磨黄豆浆，豆渣浆按比例稀释过滤，过滤后豆浆入锅煮沸，点卤成形，豆腐脑盛入包袱入压制箱重物挤压沥水，根据挤压时间长短，便有了老嫩不一的豆腐。最后卸压划块，嫩者厚者划大块，做豆腐丸；老者薄者划小块，霉豆腐乳。打豆腐关键有两个“活”，一个是磨黄豆浆力气活，一个是撒石膏粉点卤技术活。磨豆浆常是年轻小伙们的任务，一个负责推磨，一个将软涨的黄豆放入石磨中，一推一拉，一勺一送，完美契合。单调重复的动作，令手臂酸胀肿痛，豆腐好吃浆难磨啊。撒石膏粉点卤则是一家之主的专属，不知是凭感觉还是胸有成竹，轻轻一撒，一锅豆浆渐渐凝块下沉，浮一层清亮的浆水，于是一锅滑嫩嫩豆腐脑便新鲜出炉了。吃豆腐脑可甜可咸，第一碗加糖孝敬家中老人，送一碗两碗邻居尝个新鲜，孩子们尽可敞开肚皮加糖加酱吃个半饱。
捣糍粑是个相对简单出力的活。选当年上好糯米隔夜浸泡，上笼蒸熟，倒入大号木盆，几个精壮小伙手持腕粗木棒，轮番杵捣，翻面，再捣，如此反复，直至米粒模糊瓷实，起盆放入簸箕整形，形如一大号烧饼，簸箕预先敷一薄层细米粉，以便糍粑冷凝后起饼切块。切好的糍粑可放入桶中加清水浸泡保存，不用换水，食用时取出洗净即可。
磨汤圆与磨黄豆类似。将隔夜浸泡糯米磨浆，入布包袱包裹放入盆中，倾草木灰吸干水分，次日取出即为细腻柔软的糯米粉，可手搓圆形素汤圆，也可加入黑芝麻、猪油、白糖等汤圆陷搓圆。汤圆煮熟后食用香甜软糯，回味无穷，是元宵节必备美食，象征新的一年阖家幸福，团团圆圆。
我心中的年味皆是这些早期味蕾的记忆，以及这些味蕾记忆诞生过程的点点滴滴。那时觉得年味悠而绵长，自腊月十几至正月十五元宵，几乎天天有惊喜，日日似过年。杀年猪、腌腊肉、干鱼塘、腌腊鱼、熬糖、打豆腐、捣糍粑、磨汤圆、挖湖藕、开卤锅（卤肉、卤藕、卤海带）、炸油锅（炸麻页、炸鱼丸肉丸、炸小鱼）、蒸鱼蒸肉蒸豆腐丸，这些准备年货的过程一步一步将浓浓年味铺排得满满，直至大年三十，除夕之夜，放鞭炮，吃年饭，合家团圆。后来，超市商场里什么都有了，年味变成了采办年货的人潮涌动。再后来，电商发达了，各类网购平台上应有尽有，年味淡化为一个个取件的微信和号码。现在，因为疫情，多少在外游子无法回乡，年味奢望为在外打工的父母能回家看看孩子，在外工作的儿女能回家和父母团聚。也许，再过几天，门前这条乡村水泥路会变得狭窄而拥堵吧。
2021年2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