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手指又开裂了。
什么润肤膏,护手霜,她通通不屑一顾。她备用的甘油瓶子,总是随身携带,从乡下带到我城里的家中。第一次看到她在乡下衣橱中的甘油瓶,我吓了一跳,那是装葡萄糖注射液的大瓶子!谁买这么多甘油?是她,一两年就用完了。到城里时,她只装了一小药瓶,毕竟她不准备长住我家的。
婆婆的手指又粗又短,干瘪苍老,皱巴巴的,黄褐色的一层皮包着突出的骨节,上面是累累的伤痕。割稻,砍柴,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盖房子,哪件事离得开这双手啊。老了不用干农活了,闲不住,还要来料加工,穿珠子,敲伞跳,一锤子一锤子下去,惊心动魄啊,敲到手指,也是常有的。
开裂的是十个手指尖。一个个血口子张着,泛白的边缘,隐隐的血色,一副狰狞的样子,让人心痛。甘油涂抹后,手指尖色泽湿润,婆婆对着手指尖轻轻吹气,深深吸气,脸上都是隐忍。女儿在一旁看着奶奶,满脸悲戚和心痛,伸出小手,轻轻地想摸又不忍,凑过去也轻轻的吹气。奶奶安慰着孙女:没事,没事啊,奶奶不痛。
婆婆可能真的不觉得很痛。她的痛点是很高的。只要一个手指头上的一个血口子,就会让我们哀嚎不已。可她却已经忍受了几十个冬天。“现在有甘油,已经好多了,像以前哟,那真是天天刀子在割呀!”古老的故事里,有着许多恐怖的外衣。婆婆的故事,也不例外。
婆婆也曾经有过光滑的手指,有过厚实光滑的头发。转眼间,光滑的手指就变得如枯柴般开裂,白雪覆盖了衰朽的身躯。她曾经在陪我女儿玩耍的时候,追溯自己的少女时代。作为一个大家庭中的长姐,下面的弟弟和妹妹差不多都是她抱大的,她差不多就是弟弟妹妹们的母亲。她又被父母当做大男孩使唤。寒冬腊月白雪纷飞,她随着生产队的壮劳力,去往龙溪山挑柴,几十里山路,哈气成冰,来去一趟,踏碎了一双草鞋。哈哈,婆婆当年可真的是一个飒爽英姿的铁姑娘啊!
后来的事我知道。她出嫁之后,夫家家境贫寒,没有父母扶持,三兄弟相依为命,其中大哥还是个残疾人,一生没有娶妻。这几十年公公外出务工挣钱的日子里,她含辛茹苦,抚养三个孩子长大,又为大伯养老送终。娘家呢,弟弟妹妹依然需要帮衬,老父老母盘桓病榻多年,她来回奔忙,悉心照料,直到送他们去了极乐世界。
终于等到公公结束了外地的工作,回家团聚。我们的孩子出世了,她又忙忙碌碌,那襁褓中的婴儿,一直带到送幼儿园。后来又忙着回去带小叔子家的孩子,她的孙子,一把屎一把尿的养大了那个小伙子,接送他上幼儿园。
知道我们夫妻俩近期工作忙碌,儿子一开口,她马上就安排好家里的一切,跟着我们到城里来了,家有一老,如获一宝,她是真正的救火英雄呢!
她放下暮色里心疼过的那些事物:桂树,松针,蚕豆,宅基地,水井,女儿的婚事,公公的一日三餐,跟我们到城里来了。带着一双满是血口子的手指。
带着一双满是血口子的手指,她却笑着说,不痛,不痛。她的生命之树上落下了太多的冰雪,她却始终昂着头,不舍弃那一份执着的绿意。
这就是我的乡下婆婆。